智慧靖江
来源:影响靖江网  发布时间:2016-03-17 10:14:38
初秋在我家里总会呈现出不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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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在我家里总会呈现出不同的光芒。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一年的初秋是紫色,红灯就是在那紫色的光芒中急匆匆地跑回家的,许多紫色的光就被她撞得怦然而碎,都碎到我的眼睛里了,红灯一点也不理会我的痛苦,依旧在紫光中搅和,还差点撞倒了正在用连枷敲打黄豆杆的娘。娘很是恼怒,红灯,你再这样疯下去,小心将来嫁不出去。红灯似乎没有听见,喘息未定的红灯不停地朝我眨眼睛,红灯的眼睛像爹,是双眼皮,我的眼睛像娘的眼睛,是单眼皮,爹不说是单眼皮,而说是滑边眼。我不想看红灯眨眼皮,可她依旧在眨,红灯每眨一下眼睛,我的嗓子里就有一个东西跳一下,很多话像黄豆一样在我的身体里跳跃,但是我不能说,沉默了一天的爹就在我的身边拨弄他心爱的木壳收音机,收音机滋啦滋拉的响,像是一个肚子不好的人在泻肚。间或声音也响起来,像炸雷,可只是一瞬,收音机就静默不语了。爹的汗水不断地从额头流到他的下巴,爹抓了一把,又是一把。爹说,天怎么这样热?娘用鼻子哼了一声,奇怪的是不干活的喊累,干活的却不热。爹不吱声了,而他手下的收音机又滋滋滋的响起来了,刺耳得很,好象有毛毛虫钻到了我们的耳朵里。爹忽然停下来对我说,东风,东风,要不你去孙庆家买两节电池,收音机怕是没电了。我还没有回答爹的话,娘吼了起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没电!没电!我看你自己快没电了,整天抱着收音机,像是抱着骨灰盒似的。娘吼完了又指挥我和红灯,你们相什么痴呆,以为自己是公子小姐呢,吃饭能够吃几大碗,快帮我捡黄豆!娘说完了就狠狠地甩连枷,黄豆杆在连枷的敲打下像我们庄上总是被自己男人打的哑巴,它肯定也想喊的,可是喊不出,只能是一声不吭。娘肯定把黄豆当作我们了,一下又一下。灰尘就这样漫上来,漫遍了娘的黑发,娘一下子变老了。

  我家的人民战争又爆发了,我和红灯是这场战争的俘虏。俘虏的任务就是盯着连枷看,捡回那些想做逃兵的黄豆。逃出去的黄豆捡回来了,又有刚出豆荚的黄豆勇敢的逃了出去,还不停的跳跃着,像红灯和我肚子里的心事,孙庆早就说了,今晚请大家看他家从上海带回来的电视,也就是小电影。我似乎听见了一大队又一大队的人马有说有笑的走向孙庆家的样子,他们一脚又一脚地踩过我的心,我的心就肿了起来,我有点恨爹,如果不是爹一个下午和娘罗嗦要买什么电池,如果娘不发火,如果娘不和爹吵架,我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一起去孙庆的充满酱油味的代销店里看小电影了,但一切泡汤了,娘要么不发火,她一发火大家都要听话,娘急起来是抄到什么家伙就用什么家伙打人,现在她手里的武器是相当厉害的,那可是用最结实的桑木做的连枷。黄豆肯定也是怕娘手里的武器的,它们越来越显得无精打采,可我和红灯比它们更加无精打采。爹依旧在等木壳收音机说话,收音机里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就像爹越来越妥协的态度。这时候,娘数落爹的声音却越来越温柔了,你舍不得这样,舍不得那样,却舍得买电池,你掰起指头数一数,你说你这些年用了多少电池了,没有一笆斗,也有一篮子了吧。爹像是听不见,估计他也在后悔,爹手下的木壳收音机给我们家带来多少热闹啊,每当晚上八点钟,单田芳说书一开始,村里的人就会来到我们家开小会,王支书总是躺在中间的竹条躺椅上,收音机像一只方狗伏在王支书的耳朵边。王支书摸摸耳朵,爹就赶快把收音机的旋纽扭下去,王支书如果翻了个身,爹就赶快把声音扭上来。如果是听磁带的话,爹会很小心地把收音机的门打开,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这可是村里第一台带录音带的收音机,为了这台带录音的收音机,牺牲了娘计划已久给爹添置的毛线衣。爹一点也不遗憾,爹说,穿在身上没有人看到,买成收音机谁都可以听,养耳朵呢。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爹的毛线衣养了多少人的耳朵啊,如今那潮水般的人都走了,都被孙庆家的小电影收走了,人心是多么容易变的东西啊,就像秋天的树叶,一夜就从深绿色变成了浅黄色,爹和娘的心变得更厉害,不仅是变黄了,简直是变枯了,有一次,王支书一边眯着一只眼睛,一边掏耳朵,还模糊的说,建国啊,好好干,将来大队的电工就是你干啦。王支书只说过一次,可爹就记住了,爹是多么喜欢机器一类的新生事物,出于对东风柴油机的热爱,他给我取名为东风,至于我妹妹红灯,就是因为爹喜欢红灯牌收音机。

  吃晚饭的时候,一些脚步声又出现了,他们是去孙庆家的,可这些人去晚了,孙庆家的人早就塞满了,只有站在门口看了,像一只鸭子吃食一样伸长脖子看啦。红灯也听见了,她嘴巴里塞着一口饭,呆呆地听着,娘骂了她一声,又不是在吃屎,相什么呆?红灯的头赶紧低下去了,低到了桌子的下面,红灯肯定在哭了。我绝望的看着爹,爹满脸的平静,自从上次他闹了一次喝农药的事件,爹的脸色就一直这样平静,可我总是觉得爹在悄悄酝酿着什么。那一次,歇斯底里的娘先是把收音机摔到地上,然后又用脚把那些磁带踩成稀巴烂,爹先是冷笑着,然后就走到灶屋里,要不是红灯跟得快,爹就把一瓶农药当做酒喝下去了,爹已经拧开瓶盖了。

  临睡觉的时候,爹忽然走过来,说,我给你们讲故事吧,从前啊,有一个放鸭的,他发现他养的鸭蛋每天都少得很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红灯立即用被子捂住了头,这是一个多么老掉牙的故事。我假装没有听过,说,后来呢?后来呢?爹却不理我了,给我一个有点驼的背影。我的头脑里还是有那些黄豆在跳来跳去,直到去孙庆家看小电影的人散开回家时,我依旧没有睡着,头脑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到了半夜,黑暗中传里爹压低了嗓子的声音,东风,东风,你说今天晚上……他也去看吗?我没有回答爹,也再也不敢翻身了,那些在我的身子下叫了一个晚上的葵花杆也忍着不叫了。爹说的是王支书,王支书肯定是要去看孙庆家的小电影的,他的胖女人和胖丫头肯定也要坐他的身边一起看的。这是红灯早就打听好的,红灯还打听到孙庆还请了大队会计陈会计,民兵营长刘营长。红灯说,真是吃了忘狗屎了,他们还说收音机和小电影简直不能比,一个是地,一个是天。

 

  众人对我们家收音机的污蔑令我心疼。估计爹也听到了。我用铅笔刀把孙庆的名字刻在地上,然后也把孙庆的名字全部杀掉了。爹看见了,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娘说,人家孙庆碍你们什么事?我说,他是我们家的仇人。娘说,我看不是,最起码人家没有让我再掏钱买电池。

  不过,爹再也不肯去孙庆家买东西了,去孙庆的代销店买东西的任务就交到我身上了,每次我去买盐的时候,娘总是反复的叮嘱,东风啊,要盯住他的秤,记着啊,要让他把秤尾子翘起来。

  我在跨进孙庆家前还在想着娘的话,可我多么的不争气,一走进去,眼睛却被那红壳的电视机逮过去了。我在梦里曾经梦见过它,它像是一团火在燃烧,可这只九英寸的小电影现在睡觉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它肯定是不认识我。

  孙庆把我家的盐罐递给了我,说,东风啊,晚上过来看嘛,可比放电影好玩多了。当时我很感动,可我看见盐罐里可疑的盐粒时,孙庆的话就像烧红的铁皮烘烤着我,令我无地自容,还把我家的盐烘化掉了一部分。

  我家的红灯其实也是一台小收音机,她整日里在村子里转来转去,耳朵竖得像天线,把村子里的许多声音都接收过来,然后再放给我们听。红灯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孙庆家的小电影。可红灯越是讲孙庆家的小电影怎么样怎么样,爹的眉头就皱得越深,往往还不等红灯说完,爹就会大声地把红灯的话打断,红灯,你吵死人了。娘可不管这些,娘说,你睡不着觉怪床歪,人家不来听你的破收音机你朝丫头发什么火?爹可能觉得很没有面子,就站起来,对娘扬了扬手,娘一点也不怕爹的,说,你打啊,你不打你就不是人,这个日子我也过够了。我家的人民战争又空 爆发了。没有想到,爹的手还是落了下来,爹说,我看你的头上有一根草。娘一怔,你又用甜话骗人了,那些没有良心的不来才好,省得我每天晚上的草和茶。爹不说话了。

  收音机早就不响了。每天晚上,寂静之水就这么包围着我的家,我们都变得湿漉漉的,而巷子上总是有很多人准时绕过我的家,向孙庆家走去,他们家肯定又像清晨茅缸一样热闹了。

 

  我也不喜欢去孙庆家了,可偏偏家里小桅灯里没有火油了,娘找出一张陈会计发给我们家的火油票,叫我去孙庆家打火油。我真是一万个不情愿,可没有办法。一路上,我一边晃荡着手中用农药瓶做的火油瓶,一边对自己说,这次千万不要盯着小电影看,一定要看孙庆手里的油端子。

  孙庆家的小电影就故意放在一进门的地方,小电影对着我眨眼睛。孙庆说,东风,你们家每天晚上在干什么啊。我没有回答他。孙庆又说,是不是你爹不让你们来?我没有吱声,看着孙庆,孙庆笑了,他笑起来像一只老鼠在笑,我还看到了他下巴上的几根老鼠毛。孙庆说,让我猜着了吧。我狠狠的夺过火油瓶,不是!不是!一个小电影有什么稀奇的。孙庆说,东风,急什么,还差一端子呢。我只好又把火油瓶递过去,孙庆在上面灌,我在下面等。孙庆说,东风,你为什么要抖,抖个不停?你说我怎么灌?是啊,我为什么会抖个不停?我很想把自己安静下来,可没有办法,一些火油还是滴到了我的手上,我身上立即布满了浓烈的火油味。我想,如果有火种,我肯定会燃烧起来。孙庆还在身后叫我,东风侄子,东风侄子,晚上我给你留好位置!记着把红灯一起带过来。

  晚上我当然不会去,更不会带红灯过去。因为晚上的稀饭里布满了火油味,爹没有吃,娘吃了,吃完了把我打了一顿。后来爹和娘就吵了起来,他们总是在吵架,一到晚上就像乌鸦一样吵个不停,我和红灯必须识相的呆在家里,看着吊在半空中的电灯在秋夜里晃来晃去,爹和娘的影子也晃来晃去,为什么不停电呢?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停电呢?可电并不听我们的话,就像我们的耳朵也不听我们的话,到了孙庆家的小电影散场的时候,它就会醒过来。

  爹又一次打开了积怨已久的收音机,收音机居然还能够讲几句话。真的把正在捡黄豆中土粒的我们吓了一跳。娘问,败家子啊,你哪里有钱买电池的?收音机用越来越微弱的电流声回答了娘,栗色的木壳收音机笼罩了一层奇怪的紫光,爹用力拍打着木壳收音机,声音很响,收音机一定是被拍疼了,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哑了。爹还不死心,继续拍打,可收音机好象和爹赌了气,不开口了,木壳收音机上的紫色光芒就铮铮地动个不停。

  很多人又到孙庆家去了,爹拍打收音机的声音好象是在为他们走路打拍子。

 

  其实不去孙庆家看小电影也是有好处的,我们一家可以在这一下子变得安静的秋夜里干很多事件,比如把混在芝麻里的那些灰尘用扇子扇掉,可以把黄豆、绿豆全都扎到蛇皮口袋里,然后再由到钻到黄泥瓮里放好,如果不放在黄泥瓮里,好吃的老鼠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些香喷喷的豆子。娘还用镰刀把向日葵的头全都割下来了,向日葵的头足足装了一笆斗,还是我和娘抬回来的,当天晚上,娘就和我还有红灯用棍子把向日葵籽从葵匾上敲下来,爹被我们弄出的向日葵汁水的辛辣味呛得直咳嗽。我们还把花生收好了,甚至还把杂乱的稻草一根又一根的顺起来,顺成一束一束的,红灯说,我们都像是给稻草找小辫子了,一直很严肃的娘被红灯的话惹笑了。红灯也许不懂,可是我懂,这些稻草都是为了在雨季到来之前修补我们家已经陈旧下去的稻草屋顶。

  我们一家忙得充实而自在(除了不做事整天打瞌睡的爹),娘似乎也变年轻了,她还教我们唱她小时候唱过的歌谣,原来我们以为她只会骂人,真是想不到,娘的喉咙真是很好听呢。娘还给我们讲故事,娘讲故事也有天赋呢,她比爹会讲故事,因为她比爹会卖关子,同样的故事,要是爹来讲,我们早就知道结尾了,而娘讲故事,我们不知道结尾,我们渴望着娘讲的结尾。真是很感谢孙庆家的小电影呢,要不是他,我们还不知道有另外一个娘,我和红灯谈过,我们更喜欢现在的娘。

  有一天,娘正在给我们讲鲤鱼宝的故事,鲤鱼宝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我们都听说过的,可娘讲得非常的形象,我们仿佛就看到鲤鱼宝是怎样在他娘面前撒娇的样子了。忽然,娘停了下来,对红灯说,红灯红灯,你听听,去孙庆家的人少多了。红灯就竖起了耳朵,听了好久才说,好象是少多了。娘说,红灯今天耳朵伤风了,东风你听听。我听了半天,没有听得出来。一直在打瞌睡的爹就在这个时候开口的,少多了,最起码少了一半。那一半人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是啊,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们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得出来,不过我们一家都变了样,爹很兴奋,娘也很兴奋,我们睡觉的时候,还听见爹和娘在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

  第二天,我家的小收音机红灯只出去一会儿,就把消息打听到了,原来还是孙庆出的问题,孙庆现在不给大家放免费小电影了,而开始卖票收钱了,二分钱一看。二分钱也是钱呐,二分钱可以买二块糖,一天半块糖的话,二块糖可以甜四天。二分钱可以买一盒火柴,一盒火柴可以用一个月呢。还有呢?还有呢?红灯说,还有四爷因为跟他儿子要钱看小电影被他媳妇打了个耳光。四爷的媳妇的确很厉害,她叫四爷的儿子向东,四爷的儿子不敢向西。可因为二分钱,就打公公的耳光的确是孙庆惹出来的事。爹似乎不满足红灯打听回来的消息,还在问红灯,红灯很为难,实在没有了。爹说,那他跟王支书收不收钱?娘说,你真是呆子,像孙庆这个滑头怎么可能跟王支书收钱?爹说,我觉得也不会。爹停了一会儿,又问红灯,红灯好乖乖,你还听到什么话了?红灯吃惊的看着爹,头摇得卟咚卟咚响。

  也许娘也想让我打听外面的消息,娘居然主动让我去孙庆家买电池。我拿着钱一溜烟的跑到孙庆的家,还差点撞倒了正要出门的孙庆,孙庆一边给我拿电池,一边还揉着胸口,东风啊,你今天如果把孙叔撞死了,你可不值得了,你想想,你多大?还有多少好日子要过?他似乎很罗嗦,我却没有心听他说话了,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们家的小电影,那红壳小电影上竟也笼罩着一层紫色的光。

  我刚回到家,爹就迫不及待的把电池夺过去了,他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故事?爹好象忘了,他揭开收音机的后盖把电池喂进去了,爹扭开开关,声音像乳汁一样涌了出来,里面有人在唱《沙家滨》的阿庆嫂,阿庆嫂的一口气真是很长,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唱个不停,爹的头也跟着摇个不停,像一只摇头虫了,我真担心他的头把脖子摇断了。爹后来终于把头摇完了,他又换了一个台,结果收音机里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我们一个也听不懂,娘忽然学了一句,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学得怪里怪气的,把我们全部逗笑了,爹笑得更是厉害,笑到最后,居然把我搂到他的怀里笑,他的力气太大了,我简直都喘不过气来了。

 

  过去来听收音机的老头老太又到我们家了,他们大都是红灯请过来的,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四爷是爹亲自请过来的,四爷一到我们家就大声的说,看个小电影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瞎着眼睛要钱。

  娘为了这天晚上烧了一锅茶水,可是却没有喝完,要是在往常,一锅茶水是远远不够的。娘的情绪后来就不好了,爹解释说,主要是王支书不在。是啊,喝了酒的王支书总是要喝掉一锅茶的。不过,王支书不在有不在的好处,那就是大家可以大声的骂孙庆了。也许因为孙庆欠大家的太多了,所以晚上的节目其实不在于听收音机,而是在骂孙庆。他们说,孙庆心黑,酱油掺水,火油掺水。他们说,乡里乡亲的,还好意思收二分钱。有的老头还骂,二分钱收回去打药吃。将来生个孩子没屁眼。他们还表扬了我爹,还是建国好啊,听收音机还管茶水。他们还说了一句让娘差一点掉泪的话,要是也像孙庆一样收钱,建国家也买上小电影了。

  收音机响着,人们在骂着,我的耳朵都快被吵大了,再加上老头老太的耳朵有些背,屋子里的人说话都需要张开嗓子喊,走过我们家的人肯定以为我们家正在吵架。

  吵吵闹闹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到最后剩下的半锅茶都冷却了,老头老太都回家了,只有四爷还一个人呆呆在坐在那里打瞌睡,收音机里的人在说着,他似乎充耳不闻,红灯去摇醒他时,四爷把红灯的手一拂,丫头,你推我干嘛,我没有睡,我耳朵听着呢。说完他又把头耷拉着打呼噜了,我觉得瞌睡虫都找到我的眼睛了,可是四爷还不走,爹都打阿欠了。

  四爷好不容易走了,红灯对我说,人家都不喜欢听收音机了。爹听见了,红灯你放什么屁,你是不是骨头痒了?红灯被爹骂了哭起来,我知道,爹是心里烦,除了一些老头老太,去孙庆家的人还是那么多,看来,二分钱也挡不住人家看小电影。

  爹心里烦,娘心里也烦,我们家的人民战争又爆发过好多次了。

 

  我们村的夜晚现在是一只睁着眼睛睡觉的兽了。兽的眼睛就是孙庆家的小电影,每天晚上,我和红灯都踮起脚尖向它眺望,可它总是眼皮向上,它只看见一枚又一枚白亮白亮的镍币。

  由于这只睁着眼睛睡觉的兽,很多面目不清的人在夜晚里不安的走动,很多人家的鸡都突然不生蛋了,为了五分钱一只的鸡蛋,村里的人开始相互猜疑,还发生过很多漫骂和斗殴事件,最后的结果日渐明朗,母鸡们也喜欢看电影的,母鸡们都把鸡蛋生到孙庆家的盐缸里了。调查出了这样的结果,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几乎都被爹娘当住犯罪分子审讯过,有抗拒的,也有坦白的,不过,不管是坦白的,还是抗拒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从严从重的得到了家长们巴掌或者棍棒的处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亲眼就看见一个腿被爹打瘸的男孩一瘸一拐地钻到孙庆家去了。

  已经得了瞌睡病的爹忽然从瞌睡中醒了过来,因为王支书又记起了他,或者是记起了过去听我们家收音机和喝我们家茶水的事了,爹被王支书派到城里运氨水了。到城里运氨水,除了氨水味道大些,应该说是一件美差,爹一直想去的,可每年都派不上爹。今年派上爹了,爹当然高兴了。娘也很高兴,她还让爹把今年收的黄豆捎上,让爹到城里的豆食厂把黄豆卖掉,然后再买二斤毛线回来,娘准备给爹织一件新毛线衣,而爹身上旧得不能再旧的毛线衣拆下来给我和红灯各打一件毛线裤,这样冬天我们就可以不穿又笨又重的棉裤了。爹还答应给我和红灯,买一本小人书回来,兄妹一起看。

 

  爹带着黄豆去了城里,红灯很高兴,我更高兴,红灯以为我和她的高兴是一样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在等爹到城里去之后,我就可以算计红灯手里的二分钱,这二分钱是红灯从过年的时候就积攒下来的。

  我对红灯说,红灯,你借哥哥看一看小电影,爹从城里带回来的小人书就归你,哥无论以后什么事件都会带你。为了这二分钱,我对红灯许了很多不切实际的诺,我没有办法,我身边的许多伙伴都在讲孙庆家小电影放的打仗电影,是新电影,还是每天都不同的新电影,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可我对这个电影却一无所知。

  当我走进孙庆家带有酱味的代销店里时,小电影已经开始放了,王支书果然就坐在中间,他的胖丫头就坐在他的边上,小电影的眼睛好象有了问题,生了许多眼屎似的,怎么看也不清楚。声音也像是伤了风。王支书说,孙庆呐,怎么老是下雪嘛,是不是又到了苏联西北利亚了?

  有人嘟囔了一声,怕是坏了吧。他的话立即就遭到了反对,乌鸦嘴,我看人才坏呢,你知道这电视是什么地方买的?上海!上海货哪里有得坏?大家就这么说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也觉得小电影上是在下雪。王支书忽然咳嗽了一声,大家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下去。王支书又咳嗽了一声,小电影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雪在不停的下,多么大的雪啊,我们的眼睛里都积满了冰凉的雪,等了好久,忽然从小电影里传来了这样的一个女声,你……爱我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爱。爱。爱。有人还打起了呼哨,王支书发火了,妈了个巴子的,吵什么!大家就不吵了,忍住了笑,继续看下雪,下不完的雪。似乎有人在雪中走来走去。有人说,快办事了。有人说,怎么办?还不冻死?我觉得我亏了,花了二分钱来看下雪,红灯躲在我的眼睛里哭。

  晚上回家,娘狠狠的打了我,本来我就预备给她打的,所以我就没有求饶,娘的脾气就是你不求饶她打得更厉害。我的嘴巴都被她打肿起来了,后来她打累了,不再打了,就歇了手,红灯跑过来悄悄的问我,哥讲给我听听。我说,我只看到了下雪。红灯说,还有呢?我说,有人杀了人。红灯说,杀了谁啊?我说,哥也没有看清楚。红灯说,你骗我。我说,是孙庆这个狗日的是在骗你。红灯不听,哇地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我哭得比她更响亮。

 

  爹还在城里装氨水,红灯已经不和我说话了,被娘毒打过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全身就很疼。晚上,我感到太寂静,就把爹的收音机打开,没有想到,收音机里冒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嗲声嗲气的女声:“大陆同胞们……”。娘听到了,扑了过来,畜生啊,你是不是想打枪眼啊。我被娘的行动吓了直哆嗦,我关掉了收音机,收音机上的紫光就全部跌断了。

  因为晚上实在没有事做,可我又无法睡得着觉,只好在床上翻来滚去折腾那些葵花杆,好不容易睡着了,因为睡得晚,早上起来就很迟了。那一天我正在睡觉,却被早晨去河边淘米回来的娘拧耳朵拧醒了,东风,东风,你不是认识杨瘸子家儿子吗?他和王支书的胖丫头跑了,真的跑掉了。我很纳闷,王支书的丫头不是准备嫁给公社李科长的侄子吗?我们村上的都知道的。娘说,这下王疤子要倒霉了。娘还说,姓孙的也倒霉了,都是他们家的小电影把人教坏了,你晓得不晓得,王师娘打了孙庆两个耳括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红灯也跑回来了,她似乎忘了不和我说话的事,和我说,东风,东风,你怎么还在睡懒觉,孙庆家的门关掉了,看不成电影,也买不成东西了。杨瘸子还被刘营长派的民兵打了一顿,刘营长对杨瘸子说,如果抓到你的宝贝儿子,我也会把他打成一个瘸子,还要送他去坐大牢。

  爹回来的时候,由于他不知道村上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所以娘和红灯就像两台收音机对爹广播,她们的广播都不错,弄得满身都是氨水味的爹一会儿竖起左耳,一会儿竖起右耳,像一只长毛兔似的。等广播广完了,爹才开始洗脸,吃饭,等爹吃完饭,娘就问爹,毛线买回来了吗?爹笑而不答,我和红灯都估计爹买了好东西。

  我们都没有想到,爹给我们展示的不是毛线,也不是小人书,而是一团铁蛋一样的东西和三片铁皮。娘很是伤心,都要哭了,有点不相信的问,既然你不想过了,我真的不想过了,我们一起喝农药,我那么多的黄豆就换了这么一堆废铁?

  爹一点也不理会娘的伤心,笑嘻嘻的说,你懂什么,这是电风扇,有点旧,如果是新的,两袋黄豆都不够换。爹还问我,东风,你觉得不觉得热?我摇了摇头。爹又问红灯,红灯也是摇了摇头。爹又问娘,你不是总是喊热,每个夏天你都喊,我要剥皮了,我要剥皮了。爹学娘的喊叫真的很像呢。娘却否认了这点,畜生,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爹说,你自己说过的话就忘掉了,我可没有忘,我要用电风扇给你们带来凉风,一万把扇子也扇不出来的凉风。我说,爹啊,就这几块铁扇子?爹说,铁扇子,你们不是知道什么是挂桨船吗?那挂桨船上的螺旋桨不是在水里划吗?这铁扇子就是在空气里划船,把它吊在屋梁上,它就把空气划成呼呼的风了。娘说,它会不会掉下来?爹说,你这就老土了,如今城里都兴这个东西呢,它带来的凉啊,像什么呢?爹想了想,还是和我说,东风,那个凉就像你夏天扎猛子扎到河底下的凉, 不,比那个还凉。

  我突然就打了一 喷嚏,把爹和娘都打笑了,红灯说,爹,还没有装起来,东风就被铁扇子吹凉了。

 

  爹开始装这个铁扇子,被爹请过来的陈会计就坐在一边喝茶,装铁扇子的爹在秋天的紫色里显得英姿勃勃,一只像挂桨船的螺旋桨一样的铁扇子就挂到我们家的屋梁上了,像一只铁蜻蜓静止在紫色的光芒中。

  爹装得满头大汗,他却把陈会计拖到电视的正下方,陈会计担心的望着那铁家伙,有些惧怕的样子。爹还说,本来是请王支书来的,可王支书太忙了。我想,王支书的确太忙了,正在全力追捕他丫头的王支书肯定也是大汗淋漓,热得要剥一层皮的。

  爹说,陈会计,你觉得热吗?

  陈会计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红灯插了嘴,爹,快开吧,我都快热死了。爹说,红灯,不要急,我就开了,请大家准备好,不要凉感冒了。

  说完,爹就给电风扇通了电,屋梁上的铁家伙就嗡嗡嗡的走动起来了,声音很大。四爷说,都有点像小日本的飞机扔炸弹了。娘说,不好了,不好了,建国,屋子要走了。

爹说,什么屋子在走?这又不是挂桨船,是凉,你看,电风扇动得多快。

  那三张铁扇子转得的确很快,而且越转越快,真的就像一只直升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转动,我们却无法看见爹所说的“凉”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来。已经看不见铁扇子在转动了,只剩下一圈紫草帽似的光圈挂在屋顶上,但凉还是没有下来。

  我忽然看到了风,风把屋顶上的灰尘一缕缕的刮下来了,我们的眼睛里,脖子里,身上全都是那些灰尘,风在向上转!风像一朵紫菊花向上开放!

  我说,爹,凉不肯下来,凉都跑到屋脊上去了。

  满头大汗的爹仍然自信的说,东风,你脾气这么急干什么?你再等等,快了,快了,凉快要下来了。

 

(刊于《延河》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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