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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假释回来的那天,我们家像过节一样兴奋。三年多了,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都像一群在沙漠里迷路的人,没有水,也没有方向。按照母亲的意思,父亲要全身簇新的回家。接父亲的车是弟弟特地借朋友的奥迪,可父亲似乎对车不感兴趣,坐在车上,眼睛紧紧盯着门外,没有问过一句话。
我是一家老理发店对面的小学门口停下了车,给父亲开了车门,本来父亲的脸色还很严肃,可一看到比他更老的老头在向他问好,父亲的表情变得局促起来,直到坐到那老式的理发椅上,父亲的身体好象才舒展开来,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老头赞美了一句说,公子可是个孝子啊,这年头,能够陪老子进理发店的不多了。父亲没有接老头的话头,倒是我又掏出香烟,再次给了这个过分殷勤的老头一支中华烟。老头刚才就没有舍得吃,把它夹到了左耳朵上,现在正好夹到右耳朵上,算是一对了。其实这老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父亲带到这里来,因为父亲有一个忌讳,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女人碰他的头,而要做到这一点,只能到老式的理发店来。
父亲坐到那老式的理发椅上,我坐在他的后面,推子在父亲后脑勺上一行一行的推着,那头发就纷纷的往下掉。有几缕就掉到我的脚下了,我俯身捡起了它,那头发真是花白了,就像是落了煤灰的雪一样。
也许是那两支香烟起了作用,也许老头好长时间不来生意了,老头足足给我父亲理了有一个小时。理完了之后,还给父亲推拿了一下,老头的手艺不错,父亲竟然在老头推拿的过程中睡着了。
父亲再次上车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一个模样,老头的手艺把父亲理成了一个老儿童的模样。从反光镜看到父亲的发式,我有点想笑。走了一会儿,父亲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问我刚才理发用了多少钱。我说是四块,父亲听成是十块。我又重复了一遍,父亲听清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和我这些年在梦中听到的一样,我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出来了。
老式理发店相对于老式的浴室更加难找,父亲也不喜欢有女人在浴室里,男人洗澡就应该只有男人,可整个城里,哪里有这样的浴室呢。为了找浴室,又花了近半个小时,还闯了一个红灯,终于找到了一家工厂浴室。那浴室和我小时候跟父亲去的浴室差不多,真有点时光倒退的味道了,只不过,现在进去的两个人,不是一少一灶了,而是一壮一老了。工厂浴室最大的优势就是浴池很大,而靠近锅炉的地方,有木头槅子隔着,槅子下面的水可以接近沸点,父亲过去特别喜欢躺在上面蒸上一会儿,然后再用那沸水烫脚丫。看到父亲烫着脚丫,满脸幸福的样子,我的心疼得很,父亲已经有三年多烫不到脚丫了。
待父亲烫完脚丫,我就靠上去给父亲擦背,可我手中的毛巾一挨到他的背,父亲就莫名其妙的哆嗦了一下,我以为是手巾凉了,就把手巾放到热水里热了一下,拧干了,继续替他擦背,可父亲推开了我的手,他坚决不让我擦。我说叫擦背工擦,他也不允许。父亲是想自己洗,看到他艰难的把手绕到背后,把背后抓得横一道竖一道,我的眼睛里全部是蒸腾出来的水汽。
父亲终于洗完了,在很简陋的躺椅上,我拿出了姐姐给父亲买的全套新衣服。随着我手中的新衣服在一件件减少,崭新的父亲出现了,我们的父亲又回来了。
而对于刚刚换下来的旧衣服,本来我想就把这些旧衣服塞到了档板里,假装遗忘了,也就算丢掉了。可父亲及时制止了我,他不允许我把它们丢掉。那时已经有很多老工人模样的人来洗澡了,都像是看着我们这两个穿着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想和父亲争执,只好把这些代表晦气和霉运的衣服收拾好,继续塞到姐姐买新衣服的包里。走出浴室的时候,我觉得拎了一包炸药。
后来我把这些炸药塞到后车厢里,因为车子无法进我们家的门,车子只好停在离家五十米正右的空地上,我没有到后车厢里取那包“炸药”,我想,就这样吧,也算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了。
见焕然一新的父亲进了门,弟弟就把手中的一万响小鞭炮包装拆开了,父亲见到了,慌里慌张的奔过去,捂着弟弟的手说,不能放!不能放!
小弟说,为什么不能放?我们这里又不是北京城,从来就不禁放鞭炮,上次市政府大楼开工,他们还选了8日上午8点8分8秒开始放鞭炮,放了有一个小时,后来那些收垃圾的安徽人,为抢鞭炮壳还打了一架。父亲根本就不听,头一低,手捂得更紧了,仿佛是怕弟弟抢鞭炮。
我说,应该放的,小宝最喜欢听鞭炮了。小宝是我儿子,是父亲到劳改农场五个月后出生的。
父亲听进去了,眼光扫了一下大门,又扫了一眼正在看动画片的小宝,低声的说,又不是真释放,万一被国家听见了,不好。
母亲听懂了父亲的话,跌跌撞撞奔到弟弟的身边,像是掩饰什么脏物似的,把鞭炮塞到马甲袋里,转身又去把门使劲拍紧,那重重的关门声吓了我一跳。自从父亲出事之后,我最怕的就是重重的关门声。三年前,父亲被双规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重重的关门声——那时是父亲出门时关的门。那天,母亲做了父亲最喜欢的鸡块芋头,可单位的电话来了,说是开会,还没有吃完晚饭的父亲肯定有点生气,不然不会这样关门,母亲对此还顺口说了句,手这么重,门坏了不要钱啊。母亲根本就没有想到父亲不回来了,过去父亲经常到单位开会,尤其是晚上开会,母亲从来是不等父亲的。可母亲一觉醒来,父亲也没有回来。母亲叫醒了我,说父亲还没有回来,我问母亲,父亲带手机了吗?母亲说父亲带了,我还安慰母亲,没事的,有事会打电话来的。第二天早上,有电话来了,母亲没有敢接,是我接的。对方是纪委的一个女干部,根本就没有问我是什么人,口气生硬的向我宣布,你是XXX的家属吗?今天到XXX地方送他的日常用品。那时母亲正看我,我傻得连电话筒都没有放好,母亲的眼睛就盯着我,我不看她,我也没有告诉她,可她已经明白了,我们家的天已经塌下来了,父亲碰上高压线了,他被双规了。
鞭炮不放,可家神柜上的红烛正在炯炯的燃烧,母亲叫我看住点,防止红烛油塌下来。父亲吃了一点汤圆,吃得很慢。母亲关切的问父亲是不是牙疼了,父亲没有回答,仿佛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就搁下碗筷,偏到房里休息去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说,你老子的牙老了,连糯米汤圆都吃不动了,然后母亲就把父亲碗里吃剩的几个汤圆吃掉了,母亲的牙没有问题,可她吃得比父亲还慢。
吃完了汤圆,母亲就去忙着团圆饭的事了。团圆饭早就准备了,菜只是热一热就行了,母亲先叫我们坐好了,由小宝负责进去请爷爷,可小宝出来宣布,爷爷他困觉了。
我以为小宝说着玩的,就跟着母亲进房看父亲。小宝说得不错,父亲真的睡觉了,被子裹得紧紧的,像一只疲倦的鹿。听着父亲轻微的鼾声,母亲忍不住哭了,我也哭了,父亲有三年多没有睡到这张床上了。
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我们姐弟三人其实更喜欢父亲,主要是父亲和母亲教育的方式不一样,母亲总是说父亲,你啊,你啊,这么宠他们,真是前辈子没有做过老子。父亲对母亲的话并不生气,依旧宠我们,宠的方式相当的独特,凡是我们用过的东西,他都好心的收藏着,包括考试卷,作业本,其实我在幼儿园得过的“红花幼儿”的奖状,像是收藏我们档案似的。母亲挖苦父亲,你怎么不把他们擦屁股的纸也收藏了?父亲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慢悠悠的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会收好的。相比溺爱我们的父亲,母亲的教育很是严格,一旦知道我们考不好,她就会给我们“吃生活”。这样的惩罚都是实打实的,一点水分都没有,每次吃过“生活”后,我们的身上都会留下一点痕迹的。父亲很是反对母亲的棍棒教育,他不知道就算了,一旦知道了,他会悄悄的安慰我们,并且还说母亲没有文化什么的话,完全把母亲的教育消解了。母亲说父亲太“护”我们了,母亲还被阳奉阴为的父亲气哭过,母亲说,一个打,一个护,到老不上路。母亲是怕我们被父亲“护”得不成人,可父亲就是喜欢宠我们,我们也愿意被宠着,尤其是我们三个的老小,也就是我们的弟弟,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指头。
父亲出事时五十八虚岁,本来计划准备在第二年五十九岁生日的。从这个设计上,可以看出父亲是特别希望在他六十大寿上看到第三代,所以父亲对我结婚的事很是上心,从新房的装潢,到家具的选择,连灯具的安装他都亲自动手。忙完我的新房,父亲又来忙我的婚礼,事件就出在我结婚快要满月的那几天,我正忙着到一家文化公司刻录婚礼的录相,计划在满月的那天晚上放给全家看。在那录相里,作为“扒灰公”父亲扛着一把红纸裹着的扒灰棍,而母亲则被人戴上了只有一只镜片的墨镜,表示她以后对父亲的“扒灰”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父亲还在话筒前向大家提出要求加入扒灰公协会的申请,得到当场批准后,还要跟着人,举着拳头宣誓。在我的婚礼上,平时很拘谨的父亲和母亲被人尽情的闹笑着,虽然有点尴尬,但在录相上看得出来,他们是心甘情愿的,还相当的配合。
可镜头最多的父亲却没有看到这录相,倒是父亲进去之后,母亲经常看这录相,她把声音关了,只是看图象,看着看着就哭。我以为母亲在想父亲,可姐姐比我更了解母亲,她劝说母亲,没有用的,就算你找到了,你对人家也没有办法的,再说了,你还不晓得是哪个?母亲对我们说,你们老子喜欢你们宠你们都是没有用的,把你们尿一把屎一把的养大了,需要你们了,可你们居然不想着为你们老子报仇。
原来母亲看录相的目的,是在找那个让父亲做替罪羊的人让我们报仇,父亲“进去”的时候外面都在传说,做会计的父亲根本就没有罪,父亲只是在替一个人顶罪,这个人就是录相里面闹得最厉害的人。这是姐姐悄悄告诉我的,这个人我是认识的,因为最为出彩的扒灰棍就是那个人为父亲准备的,母亲戴着那只破墨镜也是那个人准备的。那个人就是老林!父亲的领导老林!自称和父亲割头之交的老林!真让人想不到,当年,要不是姐姐和母亲联合反对,父亲还差点给姐姐包办婚姻让姐姐嫁给老林在部队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把父亲从我们身边带走了,带到了一个让我们无法说出来的耻辱的案件里。
判决的那天,穿着看守所黄背心的父亲一直低着头,听着法官和公诉人说话。我们早就通过律师晓得了大致的刑期,庭上的这一切不过是做形式,演戏而已,包括我们请的那个律师在内。我们之所以冒着不明情理的老百姓的唾沫和诅咒来法庭旁听,就是想多看父亲一眼,我们还担心,父亲在看守所还可以照顾到他,可到劳改农场之后,他该怎么办呢?
其实父亲最为担心的是我们,到了庭审的最后,全体起立,大家听庭长宣读判决书,父亲就回过头来了,他是在寻找我们,我看见了父亲的眼神,那总是喜欢注视着我们的眼神(每当母亲给我们“吃生活”了,他也像是刚刚吃了生活的孩子,和我们默默坐在一起,用那熟悉的眼色注视着我们,直到我们振作起来,把遭母亲殴打的痛苦完全忘掉)。我们向父亲挥手,父亲依旧注视着我们,我们既想看,又不敢看,就这样,抬起头,又低下头,到最后,我们都把头抬得高高的,迎接着父亲的注视。
宣判很快就结束了,在涌向法庭出口处的人群中,我被父亲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挤得东倒西歪的(老林不在里面)。等到我挤到法庭门口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推进了带铁栏杆的警车,警灯忽闪忽闪的。后来有很多次,明明是东窗的太阳唤醒了我,可在梦里,我是被忽闪忽闪的警灯惊醒的。
团圆饭是第二天晚上吃的,菜还是昨天的菜,可父亲回来的快乐却像热过好几次的菜了,味道可能是和原来的一样,但不是很新鲜了。父亲似乎也不像原来的父亲了,三年多了,或者是我们变了?越是这么想,喉咙里就往嘴巴里涌出劣质醋的味道,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父亲睡了一夜一天才起床的,起床之后,母亲破天荒的发现,父亲把被子叠好了,过去在家从来都是做甩手先生的父亲居然能够把被子叠得相当的整齐。趁父亲上卫生间的时候,母亲叫我们过去看,整齐的被子角像一把刀,锋利得很,把我的心都割破了,我晓得父亲的用意,他是用被子之刀向我们说明他不在我们中间的三年。
团圆饭的酒是姐夫搞过来的三十年的茅台,可父亲只喝了一杯,就放下杯子不喝了。我们都劝他继续喝,可母亲挡住了我们,有点开玩笑的说,你们喝吧,他看着你们喝比他自己喝高兴。父亲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用目光剜了母亲一眼。
我们不好再劝父亲喝酒了,只好劝父亲吃菜。可父亲连吃饭的兴趣似乎也没有了,连筷子都不怎么会用了,想夹一块芋头,可无论怎么夹,也夹不起来。其实父亲根本就不用筷子夹,用筷子戳就行了。父亲越是在努力,我们就越不敢说话,还是弟弟熬不住了,说,爸爸,戳!用筷子戳,一戳戳成一个糖葫芦!
父亲似乎听不见弟弟的劝告,依旧努力夹他的芋头。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弟弟不敢再说话了。此时小宝看见了,他以为爷爷是在和芋头做游戏,竟然闹着要筷子,他肯定是想尝一尝筷子戳芋头的乐趣。要在平时,大家都会抢着满足他的愿望,可今天不行,大家都在看着父亲和芋头的斗争,而这种斗争又是我们无法帮上忙的,在父亲回家的第一顿饭上,小宝也应该让步的。
小宝的少爷脾气就这样发作起来了,用汤匙敲打着桌面。我很是生气,如果不是母亲用眼神制止我,我差点用手中的筷子教训这个小畜生。好在父亲最终放弃了和芋头的斗争,他主动和小宝换了用餐工具。
父亲用上了小宝的汤匙,我们以为他只是童心再现,偶尔用一下的,可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真的就习惯用汤匙了,每次吃饭,父亲都在用汤匙提醒着我们,他过去不在我们桌上吃饭的那三年。
我们现在吃饭的时候,最不想听的就是父亲在用汤匙时,那汤匙与瓷碗之间发生的碰撞声。那声音非常的清越,可又是那么的刺耳,父亲为什么不想想他不在家时我们所过的三年呢?父亲进去的那半年内,病倒在床的母亲不肯就医不肯吃药,非要我们出去跑关系。母亲坚决说父亲绝对是被冤枉的。
在家里的母亲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对着我们重复那几句话,而在看守所的父亲也不配合我们,可在请律师的问题上,父亲并不积极,他不表态,我们就像是冬天等待门外的乞丐,心里又冷又饿,我们不能对父亲再说什么,也不能对母亲说什么,只是简单的把父亲的态度告诉了母亲,可母亲不相信我们的解释,母亲说,你们的老子真的是那老畜生的替罪羊啊,你们说你们的老子对你们怎么样?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对他怎么样?
母亲越这么说,我们就越羞愧,尤其是我这个做长子的,只有硬着头皮去跑上跑下。那时父亲还没有移诉到检察院,有一位叔叔用公用电话打电话给我,变着嗓门说,怎么不跑?没有移诉到检察院就有希望。这位叔叔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把父亲“捞”出来,但怎么去“捞”?眼前真是一团黑。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很多可疑的线索冒了出来,真真假假的关系也冒了出来,让我们看到了为父亲减罪甚至可以做无罪释放的希望。我们就这样制定了最高目标和最低目标,最高目标是无罪释放,而最低目标是缓刑,父亲完全可以在家里生活,不需要去劳改农场。可一旦真正操作起来,有些线索就经不住提敲,吃了很多暗亏后,我们学会了分析综合。至于那些不知深浅的高人们,我们也得学会和他们打交道。那种求人的酸楚和委屈,那些事后诸葛亮的嘴脸,那些比四川变脸还变得更快的人,如果写下来,完全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事件是在为父亲跑关系的过程中渐渐明朗起来的,我们之所以没有跑成功,连最低目标的缓刑都没有达到,是因为父亲的“嘴太紧了”。有一个高人告诉我,你父亲这样做是对的,保住了老林,其实还不止保住了老林,在老林的背后,有很大一帮隐形人。如果拔出了老林,有很多人就会像拔萝卜一样的拔起来。
我知道他所说的道理,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事例,报纸杂志和生活到处都有,我完全相信,自从父亲出事,老林就没有到我们家来过一次,于情于理都想不通。也正因为这样,母亲把仇恨都归结到老林身上了,母亲早就准备找一个机会到他家大闹一场,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到他家闹,母亲就病倒了。这样,我们家又分成了两股力量,姐姐负责服侍母亲,而我继续为父亲的事像没头的苍蝇乱窜,高人告诫我说,你的辈分小,打电话不礼貌,有事需要当面说。就这样,有一次为了找一个关键的人,我从早上五点钟起身,在他家门口等了足有七个小时,饿得头昏眼花,可他就是没有出现,后来才发现,他早从前门的窥视孔里发现了我,就从后门出去上班了。
为父亲的奔波,我们交了不少学费,有些学费真是哑巴吃黄连,不过还是找到了一些目标,没有实现最低目标的缓刑,我和律师又改变了目标,一定不能超过五年。五年徒刑就是我们最后的底线了,如果超过了五年,那就算我们失败了。
按照这样的底线,我和律师找了几个关系,最后靠住了,父亲得了五年的徒刑,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除去在看守所的半年,父亲应该在劳改农场最多呆四年半。后来我儿子出生了,母亲的病好多了,母亲和小宝唠叨得最多的是父亲,母亲的努力没有白废,小宝还没有长牙,就知道了爷爷是墙上挂的奖状镜匾中的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受苦,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父亲在劳改农场,不喜欢写信,也不喜欢通电话,我们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话说,只有一次,我把小宝的照片带过去,他对我说了一句,很像他妈妈嘛。其实小宝长得根本不像他妈妈,长得像我,也像我父亲,可父亲这样说是有他的意思的,我只好顺着他说。下次去探望的时候,我又带了许多小宝的照片,叫他挑一张,可父亲坚决没有同意这样做,父亲不是不喜欢小宝,而是怕把照片带进去会给小宝带来不好的运气。父亲对我们的爱总是默默的,在劳改农场里,他一直在努力的表现,提前一年假释就是最好的见证。
父亲不在的三年里,我们都长大了,有点像衔泥的燕子,一点一滴的忙,连过去调皮的弟弟也学会了做生意。我们还清了父亲为退赔给反贪局而向亲戚借的那笔数目不小的钱。有时候,我看到弟弟为了一点点小生意在风雨中奔波,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是难受,可不这样又能够怎么样呢?父亲这棵大树倒下了,本来应该栖在树上享福的我们只能不知疲倦的飞。
一个星期后,父亲再也不同意把每顿饭当作团圆饭的规格来做了。父亲的意思并不是他本人说出来来,而是母亲说的。母亲对我们说完了这话,眼圈都红了,估计父亲跟她说了什么伤了她心的话,可说了些什么话,母亲没有告诉我们。
父亲的话明显比出事前少多了,一个星期绝不超过十句话。我以为和一直没有露面的老林有关。父亲回来的那几天,很多过去经常光临我们家的叔叔们听说了父亲回来了,都过来探望,丢下了或薄或厚的红包,父亲总是敷衍的笑笑,倒茶,递烟,并不说话。叔叔们说,老莫啊,这年头,你的那点事算什么啊,换到现在,屁事都没有。叔叔们说得其实不错,父亲的这点数目放到现在,的确不算什么,父亲的事放到现在,顶多判个缓刑就差不多了。如果有过硬的关系,退赔之后,不移送检察院也行的。可世界上哪有如果呢?
父亲对这样话题表示了沉默,有一个叔叔还说起了父亲当年的事,那时候的父亲有四个口袋,每一个口袋都有一盒不同档次的烟,最低档次的是自己抽。叔叔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当年我还为了集一张好香烟壳,把父亲最上面口袋的香烟壳偷出来,把好香烟塞到了下面口袋的香烟壳里,结果父亲抽到了从来没有抽过的好香烟。
我把这件事件说出来了,父亲似乎也记起了这样的事,笑了笑,又收住了笑,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就像根本没有笑过的样子。
其实叔叔们都知道父亲想听什么内容,或者不想听什么内容,他们心知肚明,但叔叔们和父亲都在尽量回避,那是我们家最敏感的一个话题,那就是老林。
父亲刚刚出事时,外面的舆论几乎一致认为检察院抓我的父亲只是项庄舞剑,而真正的目的是抓大鱼——老林,再牵出大鲨鱼,甚至大鲸鱼,刮起一股廉政风暴。那时的谣言真是比下雨前的蜻蜓还多。有一天,我的身子很重的媳妇因为太忙碌,下身见了红,我连忙带着她打的去医院,出租车的黑脸司机主动告诉我们,不得了了,地震了,这些日子,抓了一百多个贪官,市委书记都被双规了。我晓得他是在造谣,但我宁愿他说的是真的,要下汤罐,大家一起下汤罐,这样对我对我即使出世的孩子都是很公平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直到父亲被判刑,处在舆论中心地带的老林都平安无事(有消息说老林往反贪局的廉政帐户里打了五十万)。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父亲被纪委叫去的时候,在检察院的时候,后来又到了看守所,再后来到了劳改农场砸石头,父亲有没有想过老林呢?作为一个做了多年的老会计,父亲怎么可能一个人吃独食呢?再说,我们家并没有富得怎么样啊?是不是父亲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啊?母亲说没有藏,母亲甚至说,你们怎么比我还了解你老子啊?是啊,我们怎么可能比母亲更了解父亲呢。
父亲吃了三年多的牢饭,我们也受了三年多的罪。我们一直关心着老林的动向,他平稳了一段时间,没有到年龄的时候,就退到了二线养老了。但与父亲相比,他应该算是不倒翁了。弟弟的第一笔生意失败了,正是一个台风季节,沮丧的他在家里发火,最后他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老林,他想去老林家,母亲不让。弟弟又拔老林家的电话,刚拨通了,就被母亲死死按掉了。母亲那时已从父亲出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母亲的意思是,用不着弟弟去指责老林。弟弟和母亲吵了起来,说母亲和父亲都是胆小鬼,一辈子总是被人欺负。母亲对弟弟吼道,你老子还没死,我也没有死,轮不到你来当家作主。
那一个晚上,弟弟流泪了,母亲也流泪了。外面的风声很大,可我们家的风比台风更大,看上去整整齐齐,实际上已经是狼藉一片。
现在弟弟的生意相当的上路了,可他还是念念不忘那个老林。弟弟说,我不是为了钱,我是想出一口气,再说,人家佘祥林还有国家补偿呢?父亲进去这么多年,也应该有补偿的。你想想,那个老东西,简直是一个缩头乌龟了。
弟弟说得不错,老林是欠了我们家一笔,父亲进去了之后,被开除了公职,退休工资和福利全部没有了,可父亲没有要找老林算账的意思。他快回来一个月了,我们也适应了他在家的种种异常的表现,用劳改农场的纪律要求被子、桌椅和鞋子。坐的姿势更是比一年级的小学生也端正。母亲很有微词,可令母亲想不到的是,家里最先习惯了这一切的是我的儿子小宝。那一段时间,父亲和小宝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在小宝的面前,父亲像一个听话的老奴才,小宝完全是在欺负父亲,或者就是在虐待父亲。可母亲不怎么看,她笑着说父亲小时候就是这样待我们的,他就是这副贱相,一辈子带改不了的。看得出来,母亲很满意爷孙们的嘻戏,听到他们的笑声,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
可小宝很快就要入学了,母亲和我们商量,小宝太小了,能不能让小宝缓一年读书,我拒绝了,这是我和我媳妇好不容易才搞来的一个重点幼儿园的名额。我们不能让小宝输在起跑线上。
小宝上学了,父亲只能眼巴巴的等小宝,还没有到放学时间,父亲就假装出去散步到巷口去了,父亲是想在幼儿园放学的这一段时间多和小宝玩一会儿。看到父亲样,母亲就向我们提议说,要不,让小宝中午回来吃饭?我没有答应。小宝进幼儿园的时候,表现相当的不好,老师向我们告过好几次状了,说小宝相当的不自觉,我晓得小宝不自觉的原因,都是因为父亲宠的缘故,对小宝的缺点,父亲有一个口头禅,他说,有什么要紧,他是小孩呢?小宝听了这话,就更加得胜,简直是无法无天。我想,如果小宝再这样被父亲宠下去,将来肯定不成才。
谁能想得到呢,父亲竟然有夜游症,这是母亲悄悄告诉我的,母亲说,其实父亲回来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她没有告诉我们罢了,怕我们接受不了。我有点不相信,不是每天早上的被子是父亲叠的吗?可母亲不会对我说假话的。再后来,我媳妇也告诉我,父亲总是在夜里像鬼魂一样坐在堂屋里,真是把上卫生间的她吓了一跳。我媳妇还说,按照这样子,父亲有老年痴呆症的趁势了,将来肯定要得老年痴呆症了。
我决定花时间观察父亲,父亲总是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期间上卫生间,上卫生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也许父亲是便秘了?我让母亲去超市买蜂蜜给父亲吃,这是治疗老年人便秘的最好的方法。可蜂蜜吃下去之后,父亲还是喜欢在夜里上卫生间,上完了卫生间,就端坐在黑暗中,不抽烟,也不喝水,就是像菩萨一样坐在黑暗中。
我把父亲的症状告诉了一个医生,医生告诫我,千万千万,不要惊动梦游的人,否则会有严重后果的。可我总是觉得父亲不是在梦游,有一天,我装着上卫生间,端坐在黑暗中的父亲竟然叫住了我,把我着实吓了一跳。父亲问我,小宝最近夜里咳嗽是怎么回事?你们夜里要醒睡些!
我明白了,小宝那几天的确是在夜里咳嗽,父亲不是梦游,而是睡不着。我当时想劝父亲睡不着就看看电视,电视可是最好的催眠剂呢,但父亲不喜欢看电视,他除了陪小宝看动画片之外,什么电视节目也不喜欢看。看到父亲坐在黑暗中,我决定陪父亲在黑暗中坐一会儿,父亲坚决把我赶走了,还说别管他,他马上就去睡觉的。
父亲端坐在黑暗中,一想到这,我就睡不着觉。坐在黑暗中的父亲让我尝到了失眠的味道。再后来,我看了一部关于劳改农场的电视剧,才晓得那里面的吃喝拉撒都是有特权的。父亲肯定在这三年里受了很大的罪,他白天上不了厕所,他上厕所只能在夜里啊,可想父亲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有一天,我刚到单位,母亲就打电话给我,叫我赶紧回来。我问是什么事件,母亲坚决不肯说,只是说,你回来就晓得了。我就向领导请假,没有等领导批假我就冲出去打的了,偏偏那一阵子的士特别的忙,我拦了足有四十分钟才拦到了车。我的头脑里全是父亲中风的镜头。到了家,我才明白是我错了,如果父亲中了风,母亲应该打120啊。但家里的确是出事了。如果不是母亲解释,我真以为家里刚才来了劫匪,劫匪一定认为我们家的钱财都藏在墙上挂的奖状镜匾后面。墙上满是镜匾留下的空白,空白处的蜘蛛网醒目得很,父亲工作那么多年,几乎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父亲很是珍惜,母亲当然也珍惜,总是用镜子装起来,挂到墙上(有一些本来就是镜子装好的),现在地上全是歪了不成样子的镜框和碎玻璃。父亲不但把墙上的奖状镜匾全部打碎了,还把那些奖状从碎玻璃里捡出来,烧掉了。
母亲见到我,立即老泪纵横,开始诉说她嫁到我们家的种种艰难,而父亲却坐在厨房的一张小凳子上,手里拿的是一根棍子,眼睛怒睁,口口也喃喃自语,我走到他的身边,听清了父亲说的话,父亲是这样说的,如果过不下去,就离!
我的头一下子大了,想起了父亲端坐在黑暗中的样子,心里对着他一声苦叹,父亲,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收拾烂摊子的,我走到天井里,给姐姐打电话,叫她回来。姐姐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到家,她一进屋,就三下五除二的把狼藉一片的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姐姐收拾好了,母亲也不哭了,开始进厨房为姐姐打下手。
母亲有姐姐在那边,我放心了,就到父亲这边,我给父亲点了一支烟,父亲接过去了,但根本不抽,他一直盯着厨房里母亲和姐姐,耳朵竖得老高。
好不容易熬到小宝放学了,我赶紧把小宝塞到父亲的手里,我想让小宝来分一下父亲的神。这一招果真有用,父亲心情立即变了,在小宝的邀请下,他和小宝去拼七巧板去了,在小宝的小房间里,不时传来小宝给父亲下的命令声。
弟弟回来了,他进厨房和姐姐说了一些笑话,母亲也跟着笑了。也许就是这笑声惹了祸,父亲突然从小宝的房间里冲了出来,脸色铁青。我们都惊愕的看着父亲,弟弟还叫了他一声。父亲却说,我还没有死,你们都回来干什么?
弟弟就急了,说,这不是我的家吗?我为什么不能回?
父亲说,我晓得你们是在商量什么。
姐姐说,你晓得我们商量什么?
父亲鼻子哼了一声,说,还不是老林的事。
弟弟说,大家可以证明,老林的事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不是我们说出来的。
父亲说,我说出来又怎么样?你们不是一直想说吗?整天就钻到钱眼里,你们不就是想钱吗?
弟弟哭了,说,你以为我们这样,妈妈,我哥,还有我姐姐,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你不高兴,可为了什么?你错了!你彻底的错了!弟弟把放在心里的话全说完了,就转过头,甩了门,出去了。
母亲看着弟弟的背影哭了,在房间里玩的小宝跑了出来,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紧紧的抱住了我的腿,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把小宝抱起来,姐姐对他说,姑姑带你去买好东东。小宝伏在我的肩上,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姐姐拉小宝,小宝反而甩了姐姐一下,恰巧甩到了姐姐的脸上。姐姐窘在了那里,我的火气上来了,给了小宝一个屁股,小宝在我的怀里大哭,还乱踢我,我把眼睛紧紧的闭上了,心里想,既然大家要乱,那就大乱一次。
晚上,母亲没有吃饭,钻到房间里睡觉了。父亲也没有吃饭,跟着钻进房子里了。我媳妇在外面听了听,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睡不着,起来好几次,我想如果这次碰见端坐在黑暗中的父亲,我一定要和父亲好好的谈上一次。既然都怕谈老林,那就好好的谈一谈老林。反正要谈,晚谈不如早谈。
可黑暗中空空荡荡的,我没有等到父亲,倒是在等待中受了寒凉,第二天就感冒了。后来,小宝也感冒了。小宝一生病,就不去上学了。父亲和母亲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小宝的身上了。从父亲和母亲的小心翼翼和手忙脚乱中,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受着父亲溺爱的童年时光。
一周之后,我和小宝的感冒都相继好了,我替小宝去拿丢在父母房间里的玩具,竟然发现父母床上的被子不再是那么的整齐了,很是随意的叠着,这是母亲叠被子的手法。
家里正常了,但弟弟一直记着父亲的话,我打了几次电话他都说,我在为钱忙呢。弟弟不肯回家,我叫姐姐劝他,弟弟过去很听姐姐的话,可姐姐说她也劝不了。母亲在私下里问过我弟弟的情况,我说他很好,又赚了不少钱。母亲说,你这个做哥哥也不关心他的婚姻大事。我笑了笑。弟弟是七十年代末出生的,虽说是同一个年代的,可和我的想法根本就不一样,他喜欢玩,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走得很近,有几个条件很是不错,可他就是不想结婚。母亲说出她的真实想法,她是叫我劝弟弟回家,母亲说,你老子啊,傻得要命,总是记得别人对他的一点好……你总不可能让你老子向他道歉吧。我说,弟弟会回来的。
三个月后,小宝的生日快到了,我就以小宝的名义邀请弟弟回家吃饭,弟弟很爽快的答应了。弟弟给小宝买了一只很大的遥控坦克,给父亲买了一盒冬虫夏草。父亲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是母亲接过去的。我把弟弟安排在父亲的身边吃饭,我是想让弟弟和父亲和好如初。我以为弟弟不会再说起老林的,在吃饭的时候,弟弟偏偏说起了老林的事,弟弟说,老东西病了,很重,现在上海化疗呢。母亲一听,丢下筷子,双手合十的说,菩萨有眼,恶有恶报。父亲肯定听见了,可他什么也没说,把手中的筷子往盆子中的芋头狠狠戳去。
父亲什么时候改用筷子了?
弟弟一回来,我们家就全了,正好要过年了,都忙碌起来了,我们家过年的鞭炮放得特别的多。初一到初五这五天年,我们每一天的鞭炮都放得一样的多。母亲感叹的说,鞭炮的味道真是香啊。小宝更是乐不可支,简直放烟花放出瘾了,到了正月十五,小宝还要求放鞭炮。可谁也不会答应他了,因为每次放了烟花,他必定会尿床。本来母亲还劝说父亲和小宝一起放,父亲只有和小宝在一起放的时候,父亲才开心的笑个不停。我媳妇发话了,谁再放的话谁负责给我们家烘被子和床单。也难怪我媳妇生气,连日的阴雨,洗好的被子和床单总是不能干。
到了天放晴,小宝放烟花的兴趣消失了,父亲也不提放烟花的事了,仿佛都忘记了。
父亲不再坐在黑暗中了,也不再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了。父亲惟一喜欢做的就是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母亲对我说,这个样子和你曾祖父差不多。我爷爷和奶奶去世得早,把父亲带大的是他爷爷,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母亲嫁过来,曾祖父已快九十岁的人了,现在父亲刚六十出头啊。我们真怀疑父亲会不会得上老年痴呆症,一想到父亲以后会把我们、把这个家都忘记掉,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老头,比小孩还小的老头,全身尿臊气的老头,我的心就空荡荡的。
我查了许多老年痴呆症的许多资料,惟一预防的老年痴呆症办法就是让父亲活动起来,对人生的态度积极起来。全家逛街的时候,母亲在姐姐的怂恿下穿上了一套非常时髦的新衣服,弟弟给父亲买了一套具有华侨身份的衣服,父亲根本不想穿,是母亲逼他穿的。父亲刚回来的时候,母亲根本就命令不了他,现在父亲也服从命令听指挥了。
第二天,母亲按照我们的要求,拉父亲到公园去跳舞。父亲不感兴趣,是被母亲逼着去了,可去了,反而丢了母亲的脸,父亲根本就不配合,而兴致上来的母亲又不好和别人跳。沮丧的母亲说,你老子真是魂丢了似的,眼睛只是盯着人家的狗,好象要和人家的狗抢肉骨头似的。
母亲的话提醒了姐姐,情人节的那天,姐姐搞回来一只小狗,小狗长了一对招风耳,简直像一个玩具。姐姐说是姐夫搞回来的,是名狗呢,叫巴西吉娃娃,已上过户口,也打过狂犬病疫苗针了。
父亲见到这黑色的吉娃娃,眼睛就笑细了,脸上的细胞都活了过来。父亲对我说,像什么?像煤炭?像猫眼?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父亲说,对了,像黑宝石。母亲对我说,你老子真是比当初生了你还高兴。
更让父亲高兴的是,小宝也喜欢这吉娃娃。吃晚饭的时间到了,爷孙俩根本就不想吃饭,躲在房间里。母亲进去看了看,出来笑着说,这下有事做了,裤子不得坏了,三个都在爬,就像三条狗。
母亲说错了,有了吉娃娃,家里不止有三条狗,我外甥女过来了,家里就有四条狗。如果弟弟回来了,家里就有五条狗,吉娃娃到底不是草狗,血统里的宠物基因使得它很会拍父亲的马屁,母亲对姐姐说,格格真是一只马屁精,它拍起你父亲的马屁简直比和珅还有本事。
看来这狗的马屁是非常见效果的,父亲没有和我们商量,就把这只母吉娃娃命名为格格。本来小宝已给吉娃娃起了很多名字,黑子,蜡笔小新,汪汪,小非洲。可听了我父亲对小狗的命名,小宝就喜欢格格这个名字了,我的外甥女也喜欢这个名字,姐姐告诉我,格格已经多次出现在外甥女的作文里,他们班上的学生都知道我家有一只叫格格的吉娃娃,能听人话的格格,会拍马屁的格格,讲卫生的格格,精神抖擞的格格。
格格似乎天生就是妖精,只跟父亲好,早上它第一个到床边给父亲整理鞋子。父亲起床后,它就跑到门口,等待开门,像一个撒欢的孩子。格格跑急了,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球。一会儿,这只毛茸茸的球滚到前面去了,看父亲没有跟上来,又向后滚。父亲很心疼的说,路还远着呢,叫你省点力气,可你偏偏不听话。格格听了,眨着它水灵的黑眼睛,轻摇着尾巴,像一个小姑娘,因得到了表扬而害羞。父亲又说,怎么这么禁不住表扬,小宝就比你好,一天不表扬他,他就觉得不舒服。格格听了,再也不摇尾巴了,走到父亲身边,口衔着父亲的裤腿,向外扯,意思是说父亲赶快走。父亲笑得更响了,小东西,你才几岁,我这个老头子多大了,追不上你这个小姑娘了。
弟弟那段时间忙,清款,进货,还又盘了一个新的门面。等弟弟回家后,发现家里多了一个新成员。格格没有见过弟弟,当然不稀罕弟弟,只是礼貌性的向弟弟瞅了一眼,就伏在父亲的脚下听我母亲讲格格的拍马屁的种种表现。格格也许是听得懂的,眼皮总是羞涩的半耷拉着。父亲陪着它,笑眯眯的听着。待母亲讲完了之后,父亲来了兴趣,抚摸着格格的背脊,讲小时候的故事,父亲说他从小就有狗缘分,当年他养了一只黑狗,叫小黑,每次他屙屎,都是那黑狗给舔掉,父亲被他爷爷打了,很委屈的哭了,小黑陪着他一起流泪,那泪啊,豆子那么大,一颗又一颗从小黑的身上滚下去。
父亲可从来就没有和我们讲过这故事啊,看来还是格格好,它把父亲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了。更令人奇怪的是,格格听了父亲的故事,全身竟然颤抖起来了,像是过了电似的。父亲不解,很是慌张。我告诉父亲,这是格格激动了,我在网上查过了,这种巴西吉娃娃一激动,全身就会颤抖。母亲说,那它听懂了你老子的故事。父亲笑着对格格说,格格啊,听懂了,你就点头。听不懂的话,你就摇头。在我们一家子的注视下,格格真的点了头。父亲的眼睛变得晶亮起来,最近喜欢烧香拜佛的母亲说,说不定是小黑转世的呢。我说,哪里能呢,格格可是巴西种。
从来不喜欢小动物的弟弟来了兴趣,第三天带回了一只蜡肠狗,像小板凳似的。弟弟告诉我,花了两千块,但他对父亲说,不要钱,是朋友送的,弟弟还自作主张的给它取名为贝勒。他说,格格应该配贝勒的。
贝勒一来,格格拍马屁的工夫就显得不行了。如果说格格算是会拍马屁的话,那贝勒就是一只马屁精。这马屁精对我们家每一个成员都拍马屁,甚至连我们上卫生间都要来问好,非要我们表扬它一下才愿意出去。有时候,我们都嫌它烦,尤其是母亲,简直烦死了,一个小宝、一只格格,还有父亲,已够她忙的了,现在又来了一只贝勒。贝勒不但会拍马屁,还会争宠。比如在父亲面前跟格格争宠,比如在我面前跟小宝争宠。母亲有点不喜欢狗了,苦活累活(比如给狗洗澡梳理狗毛处理狗屎)都是她的事,可养宠物的快乐她享受不到,母亲想送出去一只。可她的意见无法占上风,家里的孩子,包括父亲都喜欢格格和贝勒。父亲说,贝勒和格格,是一对金童玉女呢。为它们打疫苗的时候,父亲没有选择国产的5联,也没有选择日产的6联,而是选择了价格最贵的欧产的7联。
父亲不再是端坐在黑暗中的父亲了。他很喜欢出门,母亲对我说,你老子把自己当作王爷了,前面是贝勒,后面是格格,就差一台八人大轿了。
父亲带格格和贝勒出去也走不远的,只是几条巷子转一转。可父亲认为作用大,父亲拍拍自己的肚皮说,我们三个,可打一个省会名称了。我猜不出。父亲说,合肥啊,出门散步是为了健身减肥呢。
的确,有了格格和贝勒,父亲发福了许多,格格和贝勒也肥了不少,格格越来越像一只球,而贝勒则越来越像一只胖板凳。每天,胖板凳窜在前面,黑狗球滚在后面,笑容满面的父亲带着自己的一大团影子,笑佛样在后面紧赶慢赶。
父亲和格格贝勒每天的巡逻还有了另一个收获,他发现人家像小宝这样大的小孩都练钢琴了。父亲还决定,小宝的钢琴由姑姑和叔叔赞助。父亲对我说,他已打电话给小宝的姑姑和叔叔过了,他们都同意了。
就这样,本来还不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的钢琴就出现在我们家了,同时出现的还有“弹棉花”的噪音(这是母亲的评语)。为了让小宝弹棉花的声音更好听些,我必须每天都负责送小宝到老师那里学习,等学习结束再回家督促小宝练习。
那一天,我正督促小宝弹钢琴,可他很不专心,总是把音弹错了,被我训斥了几句之后,小宝的眼泪就出来了。母亲过来劝了几句,我没有答应她让小宝歇会儿。母亲也许觉得没有面子,就在家里找理由,结果找到了小宝不专心的原因,是刚和父亲散步回来的贝勒和格格在家里闹。
母亲不好叫父亲再次出去散步,就让贝勒和格格自己出去玩(过去也有过的),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格格慌里慌张的跑回来,扯着父亲的裤腿就往外跑。父亲知道不好了,口中叫着贝勒就跑出去。我让小宝自己练习,也跑了出去。
贝勒。贝勒。贝勒。我们喊了半天,也找了半天,贝勒就是没有回音,估计是不见了。看样子,贝勒是被人“钓”走了。
父亲的步履明显踉跄了很多,气喘吁吁的,有几次差点跌倒,父亲的执拗令我只能无可奈何的跟在后面。天色渐渐的晚了,有人把宠物狗牵到路上散步了,我生怕父亲再有什么差错,就连拉带扯的把父亲逮上了一辆三轮车。父亲一阵又一阵的叹息声,在我的耳边像是在打雷。
回到家里,母亲没有问什么。小宝还在弹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小东西如果不弹琴反而好,可他现在弹,明显是在做形式主义。他错的音比刚才更多,我冲进房间就给了小宝两个巴掌。小宝先是愣了愣,然后就杀猪般的大哭起来。正伏在小宝脚下的格格立即对着我大叫起来,不认识我似的。
随着格格的大叫,小宝破啼为笑。我把他脸上的鼻涕清理干净后,就把他拖到外面来,我想让小宝来安慰父亲。
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根本不听小宝在叫他。晚饭好了,父亲不肯吃。格格倒是不客气,想上去吃本来是两只狗吃的饭盆。它正想大吃一顿的时候,母亲就拎着它的耳朵,把它教育了一番,你啊你,你为什么不去咬小偷?!真是有本事吃,没有本事救贝勒。
也许是母亲的手太重了,格格只是吃了几口,就不再吃饭了,伏到父亲的脚边,头贴在地面上,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有一滴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了。
我对母亲说(实际上对父亲说的),这段时间偷狗贼很多,和过去偷自行车的贼一样多,再说,偷狗比偷自行车更安全,也更实惠。
母亲明白我的意思,就顺着我的竿子爬,和我说起了贝勒的坏话……我当初就晓得它了,对着谁都是拍马屁,还贪吃……总是抢格格的食……没见过它这么贪吃的……这下好了……到人家去了……也许父亲忍不住母亲的罗嗦了,只听得咣当一声,父亲把手边的茶杯甩落在地。
格格率先腾跳起来,像一只被谁拍起的球。接着就是小宝,把碗中的饭菜歪倒在桌上。母亲住了口,我吃惊的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什么时候就竖直了!
母亲的话犯忌了,父亲不喜欢别人说到“贪”字。
父亲和母亲的冷战开始了,他们有什么话都通过小宝传话,如果小宝去上学了,他们不说话。父亲的样子和刚刚回来的样子差不多。母亲每天苦着脸,就像父亲刚被双规时的样子。说实话,父亲真的不应该为了母亲无意中的一句话发火,当初为了退赔检察院认定的钱,由于我刚结婚,家里没有多少钱,我们借了很多人,才把这几万块填上了。我和弟弟仔细算过,如果父亲是和检察院所认定的那样,我们家的经济应该算是宽裕的,偏偏我们家的经济并不是这样。弟弟猜测说,母亲那里说不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存款。我说不可能,检察院查得很干净,再说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弟弟说,要不,就是父亲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藏在什么人那里了。这也不太可能,老实的父亲不是那种花花肠子的人,老林那个老东西倒是喜欢赌博和玩女人,父亲根本就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玩女人。父亲所贪污的那些钱就成了我们无法弄清楚的谜。后来,我们把借的钱还清了,会计身份的父亲一次也没有问我们怎么把窟窿填上的。
要不是格格,父亲和母亲的冷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有一天晚饭,格格失踪了,应该给它喂食的母亲怎么也叫唤不到格格。母亲问我格格有没有跟小宝到他外婆家去。我说不可能,小宝是上午回去的,而中午的时候我还和格格一起玩皮球呢。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媳妇,她和小宝正在外面的肯德基呢。母亲走到外面去叫唤格格,父亲在此时也慌张起来了,他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一起叫唤格格。
外面根本就没有格格,半个小时后,父亲和母亲手搀手的回来了,母亲口中骂着偷狗贼。等他们刚一进门,格格就从沙发下面窜了出来,扑向父亲的裤腿,父亲以为自己眼花了呢。死格格!母亲要打格格,父亲一把拦住了她,说,要打就打我吧。
母亲含泪笑了。我看了看格格,它的大眼睛和它的身体真的不相适应,里面有阵阵波澜。
父亲和母亲就越来越来宠格格了,每次出门,母亲总为格格拴上一根绳子,由父亲牵着。格格开始不适应,想反抗。母亲就说,格格乖,格格听话。格格也真是听话,不怎么闹情绪了,倒是很习惯这样的绳子了,有时候它跑在前面,拽着父亲跑;有时候它跑在后面,故意让父亲来拽它。有时候它就围着父亲的腿转圈,很快就抱父亲的腿缠住了。父亲就对着格格喊投降,大声叫母亲出来救他。
谁能够想到父亲会偷偷的去看老林这个老东西呢,这是弟弟偷偷告诉我的,那时老东西已从上海做手术回来了,难怪父亲现在和格格出门的时间那么久。不过我没有允许弟弟告诉母亲,还是两头瞒着比较好。可这个秘密像火药库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在我们家爆炸。比如弟弟说不定会在母亲面前说漏了嘴,比如有人看到了,会在母亲面前说起来。什么样的事件都有可能。
好在小宝的钢琴有了飞速的提高,钢琴老师也特别喜欢小宝。母亲的心完全在小宝这边,现在她最喜欢听小宝弹钢琴。格格也很喜欢,每当小宝弹钢琴的时候,格格会跟着钢琴一起跳舞,还跳得很有节奏,把母亲和父亲都逗得哈哈大笑。
母亲还是发现了父亲去看老林的事。那一天,父亲出去理发,母亲就代替父亲出去溜狗。格格就带着母亲去了老林家住的那个小区了。那可是母亲这四年多来从来没有去的路。父亲解释说,老林也可怜呢,就要死了。父亲说,当初不是人家老林,哪里轮到他做会计。父亲说,老林已经对他说过对不起了。母亲气得话音都变了,她说,他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啊?他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啊?!
父亲没有办法回答母亲的责问。母亲先是罢工,后是绝食。母亲罢的工由我们代替了,可她绝的食谁也没有办法给她喂进去,就连小宝也没有办法哄母亲吃饭。母亲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这四年对于她来说,真正把她催老了,头发早雪白了。愧疚的父亲在我们的哄骗之下,端起牛奶碗向母亲道歉了。母亲对父亲说,你不要离婚的吗?现在离!母亲说,如果你再去那个畜生家一步,我就死给你看。母亲说,你把我气死了之后,你就达到目的了。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从母亲的房里出来时,我发现那牛奶碗空了。
父亲不再去老林家了,可格格习惯出去玩了。每天它都扯着父亲的裤腿往外走,父亲坚决不动身,格格就生气了,伏在地上假装睡觉,不时还睁开眼来看父亲有没有回心转意,显然它还不晓得,就是它泄露了父亲去看老林的秘密。几次努力失败之后,格格知趣了,玩起小宝的花皮球,可它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兴趣,玩一会儿就放弃了,继续看着眯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它的小脑袋里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就失宠了。只有到了小宝放学回来,格格才兴奋的弹跳起来,像箭头一样冲到小宝的身边,可小宝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宝了,他现在报了好几门兴趣班,都需要复习呢。
那一段时间,格格有点灰头土脸的,有时候,它只好在家里捉捉苍蝇和蟑螂,它没有翅膀,无法捉到苍蝇,但是它能够捉到蟑螂。母亲看到格格捉到蟑螂后,才晓得要买蟑螂药灭蟑螂了,而格格是不能捉被毒死的蟑螂的。
父亲和格格就被母亲赶出去了。母亲没有说起老林,父亲也没有说起老林。那时老林已经死了,这个给父亲带来羞辱和委屈的那个老东西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父亲不知道,也许父亲早就知道了。
父亲并没有什么目标,是格格把他带到街心公园里去的。父亲很奇怪格格为什么会把它带到这里,父亲才晓得街心公园里几乎都是狗,简直就是狗的博览会。父亲回来后称赞说,格格的鼻子真是灵!
第二天黄昏,父亲没有等格格带他出去,他就为格格梳理了毛发,带格格去了街心花园。街心花园那里是暴发户居住区,几乎没有人认识父亲。但那里的狗已经认识格格了,见了面都欢快的打闹,真是自来熟。父亲就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廊上,一边看风景,一边让格格撒欢。格格相当的懂事,每撒欢一会儿,都要回来看了看父亲。如果父亲说,不闹了,回去等小宝吧。格格就不闹了,主动牵着父亲往家里走。如果父亲说,再玩一会儿,小宝今天要到老师家学琴呢。格格就听懂了,继续和那些宠物们闹成一团。有一天,格格没有玩多长时间,就像一粒黑子弹样钻到了父亲的身下,父亲正奇怪,一只高大雪白的苏格兰牧羊犬就赫然站在他的面前,嘴巴张着,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犬牙,红舌头像一根领带一样飘动着。父亲真的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那大狗是向他扑来的,后来明白了,是格格得罪了它。和格格相比,那只苏格兰牧羊犬是航空母舰,格格只是大海中的小木桶。
也许父亲很不满意自己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也许父亲是不喜欢格格胆小鬼的样子。父亲告诉我们,他当时就踢了格格一腿,狠狠的骂,说,要不你就被它咬死,要不你就咬死它!父亲的话起了作用,格格和牧羊犬的一场架打起来了。结果谁也没有想到,格格没有咬死牧羊犬,牧羊犬也没有咬死格格,但它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父亲把着格格回家的时候,似乎年轻了几岁,他不停的表扬他的好格格。勇敢的格格。坚强不屈的格格。争气的格格。比花木兰还花木兰。母亲悄悄告诉我,中午你老子给格格喂了酒。
那一天,父亲破例要求母亲给他烧几道下酒菜。那一天,格格的食欲也特别的好,把小肚子吃得滚圆。之后,格格静静的忍受着母亲替它梳理被牧羊犬咬扯掉的皮毛。母亲说格格真是不自量力。
母亲没有告诉小宝父亲给格格喂酒的事,而是向小宝解释了格格斗争的原因,牛不敢和人斗,是因为牛眼睛大,它的大眼睛里的人大。而蛇就敢和人斗,蛇眼睛小,蛇眼睛里的人小。格格看牧羊犬,觉得牧羊犬应该和它差不多大。小宝没有听得出来,他的心只是在格格怎么和大狗打架的,母亲其实讲反了故事,格格不是小眼睛,而是大眼睛。
父亲听着母亲表扬格格,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一天晚上,他又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我劝父亲去睡觉,他说他睡不着,我看到父亲在黑暗中的眼睛,像格格的眼睛,又黑又亮,里面有我不认识的东西。
父亲再和格格去街心花园,母亲也跟着去了。母亲想看一看那只和格格打了个平手的牧羊犬,可接连好几天,母亲都没有碰上那只牧羊犬。那时候街心花园里的狗越来越少了,因为小城里的打狗运动开始了。
就在那一段时间,接连发生了许多狗咬人的事,到处都在传说狂犬病的事,有十几个小孩感染了。父亲庆幸地对母亲说,那些野狗都是一些体积大的狗,我们家的格格可是袖珍狗。可这话还没有说几天,人民医院就死了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医学院学生,这个大学生因为放暑假,就收留了一只小狗,却被小狗咬了一口,暑假还没有结束,就发病了。他在知道自己狂犬病发作了,要求家里人用粗绳子把他捆起来。他还是挣脱了那些绳子,最后他是被亲人用五床棉被蒙起来,用乱棍打死的。
这样的故事传到我们家的时候,我们都相信,可父亲并不相信,他继续带着格格去越来越冷清的街心花园。父亲说格格很渴望友谊,它总是可怜的眺望街心花园外的车来车往。
母亲提醒父亲,不能让打狗队的看见,打狗队看见了,格格就没有命了。父亲说,格格可是有手续的。母亲说,人家说,不管是合法不合法的,只要在外面看见了,打狗队都要打的。父亲不相信,说,这么一点点大的狗,他们看得见吗?母亲的话还没有过一周,就应验了。
那一天,我刚回家,就闻见了一股强烈的醋味,我以为母亲又像非典期间一样消毒了。可听母亲说,是你老子吓的。原来上午的时候,母亲正在家里做饭,门突然就被父亲撞开了,把母亲吓了一跳,手中的醋瓶就掉到地上。
那时父亲的怀里还抱着格格,母亲问他出了什么事了,经历了一次历险的父亲由于过度的奔跑,话已经说不出来了。母亲在家里狠狠骂了好几天打狗队,正是打狗队使得母亲打碎了醋瓶,还让父亲好几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父亲把腰扭伤了。医生说,腰扭伤是大幸,像父亲这样的高血压,心脏没有跑出病,没有跑出脑溢血,就算是好事的了。
狂犬病闹得更大了,女市长开始在电视上发表电视讲话,她要求市民们配合,大打一场灭狗的人民战争。市长讲话过后,小城里的大一点的狗都不见了,血腥味越来越浓,关在家里的格格越来越不景气了。
我们都熟悉了狂犬病许多知识,狂犬病的埋伏期有20年呢。我们还熟悉了打狗的常识,打狗先打狗腿子,狗和狼一样,都是铜头铁背豆腐腰麻杆腿。报道说一周之内,全市打掉了六万多只狗。真是不敢相信的数字,全市就一百万人口,打死的狗怎么可能有六万只呢,是不是注水数字呢?估计不谈可能,这个数字不需要上报。还不包括有些人家为了自家的狗保全尸,抢在打狗队前把狗吊死了。吊死的狗一定不能接地气,要等到狗屎冒出来,那狗才算真正的离开人世。
弟弟告诉我们,打狗队也死了一个人,是打狗棍上的木刺刺破了手指感染了狂犬病。那时候的形势真是比非典期间还要怕人。小城的夜晚不像以前那样狗吠不断了,以前只要有警笛响起,狗吠会此起彼伏的传递到很远。可现在安静了,静得令人担心,会不会再发生什么事呢?
狂犬病的事令我媳妇很担心小宝,岳母更是担心,母亲委婉的和父亲说起把格格扔掉的事,可父亲不可置否。就这样,小宝就要被送到了没有狗的外婆家了。母亲不想让小宝过去,可她没有办法,只好同意我媳妇和我岳母的意思。
那一阵子,疫苗针可真是价格飚升,真正成了紧俏货。把狗养在家里的人家都在打狂犬病疫苗。有消息说,疫苗针也不管用的,必须拔掉狗的牙齿,还要勤剪指甲,把狗的武器全部缴械。
母亲想给格格拔牙,可她不好说,每天捧着小宝的照片,大声的和小宝通电话,有一段时间,母亲居然罢厨了,丢下我们,跑到我岳母家去。
跑习惯的母亲就每天都跑到我岳母家去,而且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母亲刚想出门,就被父亲叫住了,让她帮他一起去给格格拔牙。母亲说你同意了。父亲说,我早就同意了,但我要把格格的工作做通了。母亲轻轻的抚摸着格格的毛发,说,好格格,你不是想小宝的嘛,牙齿拔了,小宝就回来和你玩了。
去宠物医院给格格拔牙的时候,格格真的很乖。父亲说,像一个小勇士。回到家里,母亲听医生的话,给小勇士格格吃了一只冰淇淋止血。格格只吃了半只就不吃了。小宝回来了,格格的精神也没有振奋起来,每天都不停的流口水。母亲说打麻药打多了。还说格格出血出多了。
由于格格不能吃硬东西,母亲就给它吃烂面条。父亲那时也正好掉牙,他和格格吃的是同样的烂面条,小宝看着眼馋,也要吃。可小宝只是吃了一次,就不再吃了。只有父亲和格格,每天母亲都得给他们开小灶。有时候,父亲吃烂面条也掉牙,看来那三年父亲肯定在里面受够了苦。父亲没有跟我们说什么,把掉的牙拿给格格看,格格,你看,你看,我也和你一样了呢。父亲说,等我还有几颗板牙掉了,就去假一副假牙。父亲还说,格格,等我装假牙的时候,我也替你装一副假牙。
听着父亲的话,格格的口水就下来了,父亲用餐巾纸替它擦,格格很听话,任父亲擦,父亲边擦边说,小宝早不流口水了,你还流口水!格格偏了头,用头去蹭父亲的裤腿。父亲说,不说了,不说了,格格脸皮嫩呢。我看了看父亲,父亲的嘴巴瘪下去了,完全像老头了。
格格是生病了。先是泻肚,吃了止泻药,不泻肚了,改成呕吐,再后来,吃得很少了,连调皮的力气也没有了。姐姐建议带格格到宠物医院看看,说不定是上次拔牙的原因,宠物医院的医生说,根本不是拔牙的原因,其他狗也拔的,可人家过得好好的。
经过医生的检查,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格格肚子里有病菌,这病菌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烂肠,十二指肠要烂掉的,必须要住院,必须要打针。住院费倒是不贵,一天20元,而每天都打一针,是60元。一天合计80元。
住院的那天,父亲和母亲都去送的,格格紧紧盯着他们,父亲安慰格格说,好格格,安心住院,很快就好了,好了我们继续去打架。母亲说,还打架呢,说不定就是因为喝酒和打架打出来的。父亲就回嘴说是母亲给格格洗澡不当心,没有及时为格格吹干。母亲说是父亲是把老林的病菌传过来的。因为这话,父亲生气了,要不是跟着去的小宝哭了,父亲和母亲就吵起来了。格格看到小宝哭了,眼泪也一大颗一大颗的滚下来了。父亲用手去等,那泪却从他的指缝里落下去了,跌到地上,碎了。父亲等到的是自己的眼泪,重重的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父亲就去看格格了。只是一天,格格精神就好多了,父亲相当的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狗食,喂了格格一口,没有牙齿的格格慢腾腾的舔了下去。一位女护士看到了,立即问父亲是什么人?在干什么?等到她明白格格和父亲的关系后,劈头盖脸的骂了父亲一通。父亲像一个小孩听老师训话一样站在那里。在医生的训斥中,父亲知道错了,可格格当时就盯着他啊,那样子,是饿了。
我回家的时候,父亲把这话重复了好几遍。
格格是第三天死掉的。宠物医院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早通知了姐姐。我想要姐姐到家里安慰一下老人。其实在前一天,父亲一直没有睡觉,在黑暗中端坐了很久很久,他对自己喂格格的那个行为愧疚不已,他已完全认定是他把格格害死了。
其实医生说了,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格格生病,是近亲繁殖的结果,就那么几条种狗,繁殖了那么多条,免疫力不强导致的。
父亲不相信这样的解释,他很悲痛,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父亲对格格的爱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到真正聚拢起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那爱是多么的惊人,就像检察院给那份判决书上认定的那一一笔款项。我们不明白那些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父亲把那钱是一点点用在我们身上的,而母亲和粗心的我们并不知晓。
母亲为格格流泪,抹干眼泪之后,她对我们说,坚决不能让小宝知道格格死去的消息。小宝回来问起了格格。我们说格格正在治疗呢,等治疗好了之后,再回来和小宝玩。我想,将来要是小宝再问起,还是说格格也被人偷走了。
父亲又在黑暗中端坐了几个夜晚,我真是担心父亲的身体。但父亲犟了起来,仿佛就是我们害死了格格。我们希望父亲责怪我们,骂我们,打我们也行,只要堆积在心中悲伤宣泄出来了,父亲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
父亲的悲伤是在格格葬礼时发作的。那一个深夜,我和父亲来到街心花园的花圃里(城市的路灯下半夜是关掉的),在那里悄悄埋下了我们的格格,是在那些细叶女贞树下,我把拨起来的细叶女贞再次栽好之后,刚才一路怀抱格格的父亲忽然低声号哭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拦都拦不住。
更让我奇怪的是,父亲的号哭声居然引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狗吠声,我还以为我的耳朵出现幻听了呢,其实不是,是狗在叫。真的很奇怪,打狗运动的成果是那么的辉煌,但狗吠声居然还是那么的多。
那个夜晚,狗吠声和父亲的哭声就这样形成了响亮的二重唱,那没有牙齿的二重唱就这样肆意汪洋的,沿着街心花园,环城大道,人民中路,解放大道,向前,向右,向后,向左,在这个深睡的小城里汹涌开来。
(刊于《文学界》2007年第5期
入选《2007年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