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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地对我和二扁头很暖昧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们两个每天晚上都想什么,说些什么。
二扁头的扁头就红了,红得好像烧焦的大烧饼。我倒没有听出什么,其实我每天晚上睡在用葵花秆和芦席搭成的床上就是想着吸铁石,现在我已经觉得夜晚也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了,它把我们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光都吸到它的身上了,星星这些补天的钉子被这个吸铁石的吸气吸得一眨一眨的,我们家的用药水瓶做成的油灯被吸得一闪一闪的,都是因为夜晚这个大吸铁石,世界被这个大吸铁石吸得不安稳了,你说说吸铁石是妖精还是魔鬼?后来我终于想出来了,吸铁石是石头,石头肯定生在山上,这个吸铁石的大山附近的铁应该怎么办呢,铁钉,铁针,铁门搭,铁箍,铁锅,铁铲,铁锤,菜刀,镰刀什么的会不会每天都被它吸得激动不安?铁还会“过”铁,我想总有一天,它们会“过”到我们这里的,现在通向吸铁石山的大道上,是不是每天都有铁器在撒腿狂奔?有时候我在梦里会突然醒来,铁器们由于慌张而碰在一起的叮当声一阵又一阵从黑暗中传来。
在喜欢吸铁石之前,我喜欢吃糖,我认为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糖,对于糖的梦想使我发现了很多东西其实都有“甜”味的,比如刚刚结成的棉桃就很甜,比如被啃光了玉米粒的玉米棒子也很甜,由于我疯狂地找甜,使我成了一个蛀牙最严重的人,我们村的赤脚医生李先生很不理解,我爹我娘也想不通,人家糖吃多了才蛀牙的,怎么这个三歪子也蛀牙了,好在我们家里没有糖罐子,否则我又逃不出一顿打了,我对糖不再迷恋其实不是蛀牙的原因,我不怕蛀牙,我也不怕牙疼,我现在是不喜欢糖这个东西,糖对于我太虚无缥缈了,有点摸不着边际,还是想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吧,所以我总是把目光投向我家屋角落里的有线广播,二扁头还以为我喜欢听广播呢,还嘲笑了我一通,是不是又听到了“三天不上工”?
三天上不上,实际上人家说的是“三千米上空”。但是社员们喜欢听成“三天不上工”,还说上面经常骂全县的人民王八蛋,在“东方红太阳升”骂一次,在“新闻和报纸摘要”后面骂一次,矮子大支书经常为了这个在开社员大会的时候骂,王八蛋,你们都是一群王八蛋,人家是说人民广播站,不是王八蛋。可是会散了,每天有线广播开始的时候,社员们还是说,王八蛋!说下雨,不下雨,说晴转多云反而下雨,真的瘌丫头长×毛——两反。我可不管下雨不下雨,我只是想那个声音总是神经病一样的有线广播怎么不坏啊,坏了我就有了一只它屁股后面的小吸铁石了。
我不敢说出我的秘密的愿望,我爹的巴掌是很有功力的,况且现在一个吸铁石在我们庄上已经惹了是生了非,那个庞满意的娘的魂都丢了,几乎每天用刀剁着刀板诅咒,不是疯了也是中了什么邪了。所以我没敢说,我也中了邪了,每天只要我听到庞满意的娘在外面用刀板诅咒的时候,我就想那座在黑暗中神秘的吸铁石山,那座黑黢黢的吸铁石山上,长的不是树,也不是草,而是长的如刺猾一样的铁器们,有的已经锈迹斑斑,有的还泛着寒青色的光。
在庞满意这个病鬼子没有亮出他的宝贝之前,我们是谁也不相信庞满意有一个美国鬼子一样大的吸铁石的,这个三斜瓜的儿子小三斜瓜,实在是无用得很:跳大绳总是把绳子缠在了头上,踢毽子踢不到十个,捉特务他总是最先被捉。可是他有了大吸铁石之后就不同了,这就等于他有了原子弹了,就连他的塌鼻子也好像比以前高了许多。下了课基本上都是他在表演,他把那个大吸铁石放在课桌下,课桌上的铁东西,比如铁钉、铁皮小刀这些东西真不争气,像个狗腿子,庞满意在下面一动,上面就跟着动了,还排着队,真是骨头轻得很。
庞满意还说了一句非常吓人的话,他的吸铁石能够把大队长庞余水的手表给吸住了不走,这点可不是吹牛,而是有过试验的:庞满意曾经用这块美国鬼子吸铁石吸过庞余水家的一只铁脸盆,这只铁脸盆,这只铁脸盆是庞余水的儿子庞学忠拿出来做试验品的,我们亲眼看见了这只曾经做过大队长他们夜里“碰头喝酒”的装有三只鸭子的菜盆的铁脸盆在庞满意的屁股后面做哈巴狗,或者做专等吃屎的狗,它在追着庞满意的臭屁股,还咣啷咣啷地响个不停,就差一条狗尾巴了。你说这只吸铁石吸大队长庞余水的破“钟山表”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而是庞满意愿意不愿意的事。
跟我过一过了。
跟我过一过了,我还和你有亲呢。
先跟我过先跟我过。
课间的时候,我们都求着庞满意,面对我们的央求,庞满意眼皮向上看,一脸的地主相,最后庞满意把自己的鼻涕揩了之后,终于答应了只过一个,本来过了磁的铁钉小刀什么的都可以再过第二个的,可是刚过了磁的人也成了第二个庞满意,仿佛他被过了,他刚过到的磁就变成叛徒跑掉了。
那天晚上既没有电影,也没有月光,我爹照例出去拍他的马屁去了,娘说过他,他说娘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在拍谁的马屁,他给我们许了的“好处”一点也没有看到,爹到了全县人民王八蛋第三次播音结束了还没有回来,娘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难看,我知道我应该小心翼翼的,连想吐痰都不敢,悄悄地往下咽,二扁头后来也回来了,娘现在不敢管他,二扁头也不要娘管了,他进了门就上床了,我估计他又碰了小腊梅这个小妖精的壁了。这也好,省得他不想睡觉跟我谈他的感觉,一谈就是大半夜,还不让我睡觉,我才听不懂他的分析和估计呢。
等到我的手心己经完全发烫的时候,我晚上的搓绳任务也快要结束了,我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唱戏了,还没有到宣传队的时光呢,我停了下来,我屁股后的“草蛇”也停止了盘缠,后来我娘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哪个死了光的人家拿的啊,哪个死了光的人家拿的啊。这是有人在骂街了,肯定是丢了东西而找也找不到了,我侧着耳朵再听,不仅有骂声,还有伴奏呢,好像是敲更声,但是不像,敲更声不像这么闷,是刀在木板上剁响的声音,我刚站起来,我娘就用目光拦住了我,我忙说,我上茅坑。
放屁!我娘这么一骂就等于我只能在家里放又长又臭的黄豆屁,人家说,一个黄豆三个屁,我那天吃了不少黄豆,你想闻我的屁就闻吧,可是我娘没有怪我,还是竖着耳朵听,我后来也听出来了,是庞满意的娘,她家什么东西丢了?她用上了庄上人最为恶毒的诅咒方法,用菜刀剁着菜板诅咒,骂一声剁一下,剁一下骂一声,我开始还以为三斜瓜家的鸡蛋被人家偷掉了,我知道庞满意用过一只鸡蛋到小新娘子的代销店换了五块糖。他没有给我糖吃,但是他送了我一张糖纸,我把它夹到我的书本里了,上面的蜡很光滑,把我的手指都弄得像蜡烛了。
我娘突然问了我一句,我就知道我娘已经听懂了,我娘问,你爪子有没有作痒?
我摇摇头,头都摇昏了,这时庞满意的娘已经骂到我们家门口了,我娘把她眼睛里的“茨菰”送到我的眼睛里了,她一怀疑我就这样,这时我的嘴里立即有了茨菰的苦涩味了,我挪了挪屁股说,我才不会稀罕他的鬼吸铁石呢。
我娘好像就等着这么一句,你怎么知道是吸铁石?三歪子,你跟娘说老实话,没有拿就是没有拿,拿就是拿。
娘的眼睛和笑容里全是陷阱,我胡乱地把我屁股后面的草绳搅乱得像突然被斩了一刀似的,巨大的疼痛使它扭曲了身体,我说,哪个拿就叫他烂手烂脚,哪个拿就叫他活不到明天早上。
我娘好像就等我的赌咒,叹了一口气,开始打她的草包,她打草包的速度特别快,我知道她心里有气,我爹又出去拍马屁了,不知道他是拍干部的马屁,还是拍“那些贱婆娘的马屁”?我娘其实暗示我们去跟踪爹的,去跟踪爹就不要搓绳了,也不要捶草,可是我们不愿意,爹对我们不好,娘对我们也不好,爹是踢我们,娘是砸我们,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我们。哪一点像人家庞满意的娘,庞满意就丢了一块吸铁石,就用刀板诅咒。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头弄掉下来了,我的爹娘肯定不是给我们接上,而是再用力一拽,然后塞到炉膛里烧火。
庞满意是我家三叔三斜瓜的儿子,应该算是我的堂哥了,他没有取作“余”字辈,你想想,三斜瓜真是三斜瓜,人家生了儿子都是按辈份排的,就连庞支书家的儿子也和我一样,排行“余”就取了一个余龙一个余虎,三斜瓜不一样,他的斜瓜脾气是很有名的,他瞧不起我的大伯大牛皮, 他还瞧不起我爹二马屁,他还记着我们全部庞家的仇,当初他娶孙寡妇时所有姓庞的都反对的, 姓孙的当然就更反对了,还差点打断了三斜瓜的腿,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还生了庞满意——满意,口气多大,他就这么满意啊,满意乖乖,叫个不停,你能对三斜瓜有什么办法,你总不可能把三斜瓜变成三冬瓜或者三木瓜,否则他就不可能叫三斜瓜,和人说话总是把头斜得像一张弓,而脖子上的青筋就像是射弓的弦,一道又一道的,直往外凸,凸成了一条又一条和斜瓜一样倔脾气的蚯蚓。但是这个三斜瓜就遇上了克星,你听听,整整一个夜晚,三斜瓜的婆娘就用一块已经丢失的吸铁石把所有人的耳朵都吸得像一只狗耳朵一样竖着,还向上长,都尖了起来,听听,听听,难怪三斜瓜现在变成了三面瓜了。怎么可能不变成呢,就是三斜瓜变成了三铁瓜也会被揉成泥瓜了,你听听这个女人的嘴巴,都像是黑老包的铡刀了,遇到什么铡什么,格铡无论,喀嚓,喀嚓,喀嚓。
突然娘莫名其妙地对我笑了一下,我没有回应她,她后来又把我搓绳的手抓住了,意思是不要搓了,静下耳朵来听,我听了,只是听见庞满意的娘的骂声,她到底是高邮人,说话骂人的尾声总是向上扬的,就像是唱戏似的,可是娘听出来了,她还对我的耳朵表示了不满意,说,三歪子,你的耳朵要到扬州去修修了,你知道她骂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到我木然的样子,娘叹了一口长气说,难怪你老子不喜欢你,这个寡妇怎么不分家里外头了,她居然骂到大支书的家门口了。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感兴趣的不是大支书,而是大支书的儿子庞余龙,我们的先生庞余龙,说矮子庞义芳,其实庞余龙比他的老子更矮。
我知道娘已经恩准我出门了,我站起来,刚跨出想缠住我的“草蛇”们,想不到我爹这个二马屁竟然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去那个关键场合拍马屁呢,我还没有问他,我的耳朵里就响雷了。
这么晚还不挺尸,是不是想做贼啊!挺尸去,快给老子滚到铺上去挺尸!
说实话,我们这些学生都怕这个矮子庞余龙的,庞余龙不仅个子矮,鼻子还有些囔,他喜欢让我们站在操场上罚站晒太阳,直到倒下吐白沫得羊角风,或者喜欢把我们硬塞在办公桌腿子下,做猪做狗,我不知道我们当时的软功为什么这样好,巴掌大的地方就塞了两个人,对那些偷偷下河的,被他用指甲一检查就检查出来了,偷人家桑葚的,被他逼着吐唾沫,直到我们吐出带紫色的唾沫为止。
我们都和他姓庞,过去在我们的家里,我们的爷爷总是教育我们,姓孙的就是和姓庞的有仇,古时候姓庞的先把姓孙的大腿折断了,后来姓孙的就要了姓庞的命,所以不要和姓孙的玩。
庞余龙肯定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他好像忘了我们姓庞,只记得姓庞的和姓孙的有仇,他喜欢让我们对着干,让我们分成两个阵营:一个是庞家军,一个是孙家军,叫我们盘着一只腿架鸡,或者三个人搭成一辆坦克打仗,他不像是我们的先生,倒像是我们的土匪头子了。
据二扁头说庞余龙这个矮子他其实是最想当兵的,但是他矮,还囔鼻子,比日本鬼子还日本鬼子,你说人家解放军怎么可能要他去,现在他只好在我们面前做他的作战司令,在他的囔鼻子面前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浓重的鼻音。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真的像一个大猪圈了。
昨天上午,我们都坐在教室里听任囔鼻子往我们的耳朵里塞着棉花了,一团又一团,被老鼠咬过的、又尿了老鼠尿的棉花还在塞,上一堂课是自习课,我们看到矮子从窗户下消失了,就不耐烦起来了,抓头发,磨牙齿,放屁,有时候实在放不出屁,就用嘴在自己的胳臂上吹成放屁的声音。我们都知道,等庞余龙回来之后我们就不能这样做了。
还是讲一讲关于大吸铁石的事吧,那一天,庞余龙开始上课了,他还是给我们讲他最拿手的成语,我们假装听着,只有庞满意这个病鬼子一样的鼻涕虫一点也不神气,鼻子好像不通了,不停地在擤着鼻子,擤的声音很响,我们看见了满脸是骚疙瘩的庞余龙的眉毛已经蹙了起来,这时怪就怪庞满意他不自量力地把他的鼻子擤出了一个婉转音,很有节奏。擤了一声也就罢了,庞满意接着又擤出了第二声,好像是为了跟刚才的声音押韵,这还不够,他的吸铁石从他的口袋里跳出来,还跳到了桌上,咕隆咕隆地在课桌上滚来滚去,我们可是都听见的,还都亲眼看见的,他的吸铁石好像是自己跳出来的,真的是自己跳出来的。
那时我们的先生庞余龙,我们看到他风一样地刮过我们的脸,又刮到了庞满意的身边,说时迟,那时快,只能说像风了,还没有等我们看清楚的时候,他就把庞满意从座位上拎到了讲台前,真不敢相信他这么矮的人会拎到庞满意这个大活宝。要是在过去,庞余龙是不会也不敢处分庞满意的,不是怕这个活宝,而是这个活宝动不动就“惊”,一“惊”起来就气喘喘的,眼睛直往上“插”,再严重的就是死过去了,庞余龙都让着庞满意,我们也就都让着庞满意了,我们的爹娘也拎着我们的耳朵边说过的,不要惹庞满意,就当庞满意是菩萨。
现在庞余龙开始弄“菩萨”了,让“菩萨”站到黑板前面了。就是这样,庞余龙可能还不满意,他开始启发我们,庞满意上课做小动作,你们说该怎么办?我们没有敢讲话,我们以为又是庞满意给我们设的陷阱,这一点他会做出的,他以前是做过的。庞余龙很失望,又说了一句,你们说怎么办?我们明白了庞余龙的暗示,也都知道庞余龙发火的原因,其实庞满意也应该知道原因的,这是庞余龙在公报私仇,仇恨的原因我们也知道的,谁让庞满意说大支书家的大门不朝南,这是他用他的大吸铁石给缝被针过了磁做成的指南针指出来的。
前一段时间,庞满意命令我们都带一根针和一根线,然后他用他的大吸铁石给我们手里的针过磁,他的吸铁石有点像那些骚公鸡给母鸡裹雄一样霸道了,但我们愿意在他面前变成心甘情愿的矮屁股的母鸡,结果是我们的针都过了磁,结果我们的针都变成了一个固执的偏头针,即使把它们放到水里,它们也要把它们的头偏到同一个方向,都像是庞满意的爹了,“斜瓜”式的人物,头一扛,脖子一歪,说什么就回什么,像是吃了火星子,这些针由于庞满意的大吸铁石的影响,现在都变成了“斜瓜针”了,它们几乎都在用一个姿势说,或者就叫做庞余龙讲了半节课我们才懂的成语,它们是异口同声,它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庄上的房子也不朝南,而是朝西南。
这个发现令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这是大秘密了,我们甚至一个上午都没有出去闹,安静得让庞余龙的脸色变得奇怪得很,但是我们没有阴谋,也没有阳谋,庞余龙肯定没有想到我们发现了不得了的一个大秘密,过去我们说起三里外的陆家有三怪:猪窝做灶台,大马桶当碗卖,家家房子朝东盖。前一怪是陆家喜欢把猪养在灶屋里;第二怪是陆家的木匠多,喜欢做马桶卖,我三叔庞满意的爹的木匠手艺就是在陆家学的;第三怪就是指他们的房子朝向了,如果说我们庄上的房子朝正南的话,那么陆家的房子就是朝东。现在不了,指南针已经明确地说明了,我们庄上的房子朝向也错了,我们现在的房子是朝西南向的。
后来我们忍不住了,在学校里四处传播着这个消息,但是我们没有敢回家说,大人们是最忌讳我们这些小把戏说他们的不对的,除非我们的屁股和骨头痒了,需要大人们揍一顿了,我们不说,但是不等于庞满意不说,也不等于庞满意的家里人说,我们的房子是错的,都朝西南向,而大支书家刚砌的新房子是朝西的。
大门朝西,不得了了,真的不得了了,大支书他家可是砌了我们庄上第一家水泥平台,到了夏天是可以一边看着我们在各自的天井里使劲地刮扇子,而他们却很悠闲地在半空中乘凉的,现在你说他们家的新房子是大门朝西,这可是骂人了。只有大牢才是大门朝西的,而且听说这新房子是为我们的先生庞余龙结婚砌的。他谈了很多,总是不成功,我爹还说过大支书已经说了,余龙余虎谁谈得好谁先结婚这房子就归谁,后结婚就到老房子就归谁,后结婚就到老房子里结,这就是竞争!我爹可能很喜欢这个做法,经常回家暗示我们,可是他又没有水泥平台,我和二扁头怎么竞争?
庞余龙是很可能怕这个房子不归他,他已经不如他兄弟庞余虎了,庞余虎还找了一个城脚跟下面的严家公社的,现在你说庞余龙的新房子是大门朝西,他怎么不找庞满意算账呢。也很有可能听到了是庞满意和他的吸铁石把新房子的秘密说出来的,房子对于庞余龙来说,是非常敏感的,又是窝心的,现在抓到了庞满意的把柄。
庞满意好像还满不在乎,他不知道他就死到临头了,庞余龙要跟他算账了。我们严肃着表情看他,他却笑着看我们。我们心里都知道,庞余龙只要把说他们家“大门朝西”的账朝庞满意头上一算,我们就没有责任了,我们就没有做过让那些过了磁的针“异口同声”的事了,我们现在不看庞满意的脸了,我们现在看着庞余龙的脸。庞余龙说,庞满意上课做小动作,你们说该怎么办?
我们异口同声,真的是异口同声地说,擦黑板。
擦黑板,这可不是值日生用黑板擦擦黑板,而是必须用自己的鼻子擦黑板,是鼻子和黑板的亲密接触,这种惩罚对于我们来说都经历过,擦到最后只是觉得自己脸上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只剩下了鼻子这个东西,还酸,还疼,还要哭,又哭不出来。但是我们都没有看见庞满意擦过黑板,我有一次和庞满意闹过矛盾,我没有欺负庞满意,可是他的娘就吵到我们家门上来了,她只说一句话,我们家一个,你们家三个呢。我娘当时就气得把手里切茄子的刀砸到我站的这个地方来了。庞满意的娘最“护”,这是庄上人共同的看法。
现在终于轮到这个被他娘“护”得像还在喝奶还在摇篮里的庞满意擦黑板了,他的那个像美国鬼子的吸铁石就放在讲台上,我们不看它了,讲台上全是粉笔,它又不喜欢吸粉笔,看上去它就像一团冻硬的狗屎,庞满意在用他的鼻子擦黑板之前还向窗外看了几眼,他是在看他的娘,他的娘肯定在家里做庞满意最喜欢吃的糯米焦屑,这个女人经常在别的女人面前叹气,当然也在我娘的面前叹过气的,哎,我家满意就是喜欢吃香油拌糯米焦屑。现在庞满意凑近黑板的鼻子一定闻见了香油拌糯米焦屑的香味了。但是他现在必须先用他的鼻子把刚才庞余龙写在黑板上的像鬼爪子捣的字全擦掉,有的字写得很高,庞满意必须把脚踮起来擦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事件发生了,庞满意只擦了一会儿就不行了,主要是他在不停地用手摸鼻子,要知道,用鼻子擦黑板最用不着的就是自己的手,可是庞满意用手了,估计是他的鼻涕太多了,我们都看见黑板上一行潮乎乎的鼻涕了,庞余龙很不满意庞满意的做法,他让庞满意停下,把头转过来了,我们这下都看见了庞满意鲜血淋淋的鼻子,庞满意是沙鼻子,这是我们过去没有发现的,这下他让我们发现了,对于沙鼻子我们是有对策的,捏着鼻子,把头朝上。
庞满意把头朝上了,可是他的身子却往下矮了下来,庞余龙的大鼻子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变红了,变粗了,就像一只猪鼻子按在了他的脸上。他随后就蹲了下来,喊了声,庞满意!庞满意!
最后庞满意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倒下去了,我们最后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庞满意就像一个头部中弹的伤病员紧闭着眼睛躺在庞余龙的怀里。整个教室就哄了起来,最后还是班长庞学习这个马屁精想起来,对我们说,不许离开教室,他还指挥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把庞满意抬出教室,等抬到了办公室,庞满意就醒了过来,这时庞满意的鼻子也不流血了,庞余龙用毛巾给庞满意擦脸,还说,是哥不好,是哥不好。
庞余龙说得不错,按辈分,庞满意也是“余”字辈,庞余龙说是他的哥哥说得不错。庞满意没有“惊”,也没有哭,只是鼻子上有血,他也囔着鼻子说,吸铁石,我要我的吸铁石。
庞余龙就暗示庞学习回去拿,过了一会儿,庞学习就走了回来,说是,吸铁石不见了。刚才一场混乱,放在讲台上的吸铁石不见了。
庞余龙就不理我们了,他又带着我们一起走回了教室,庞余龙把桌子一拍,是谁拿的?
是谁拿的,给我交出来!
谁拿的,主动交出来和被我搜出来是不一样的,庞余龙问了班上的同学一句,又问了一句,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庞余龙对庞学习说,一个一个都搜!
我以为庞余龙是说着玩的,后来庞余龙还是当真了,孙蛇宝还被庞余龙搜得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可能怕痒,但是他的头就吃到了庞余龙的独门武器——记“生姜”,孙蛇宝立即就由笑变成了哭,我们全班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查了一堂课,那个美国鬼子样的吸铁石就不见了。消失了?下地了?还是飞走了?或者干脆就是去被一块巨大的铁给吸走了。
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的庞满意就咧开大嘴巴嚎了起来,我看着他的脸,嘴巴张着,嘴唇已经乌了,其实他不能这样嚎的,只要这样嚎五分钟,庞满意就应该“惊”了,眼睛向上,手脚一张,再一挺,不动了,死过去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地上怕涔了,捧在手里怕虾了。这就是庞满意的娘对庞满意的态度。护、哄、惯,或者就是宠,庞满意的娘曾经创造了一个纪录,就是庞满意五岁了还吊在他娘的奶头上。真的前世里没有儿子啊!他们还是结婚了,这个孙寡妇真是有本事的女人,她居然想方设法从三斜瓜的嘴里知道了我们姓庞的有谁谁谁还有谁曾经反对过她、说过她的坏话,然后她就一路骂过去,一家一家地骂过去,直骂得那些曾经好心好意劝过三斜瓜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掉。当时姓孙的还笑话我爹,这下你们把宝娶回去了。我爹说,我们姓庞的哪个娶的不是宝?
我爹的绰号不是大牛皮,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想想也对的,我的几个婶娘都是身怀绝技的人呢,比如我的大娘,也就是大牛皮的婆娘,她的脸上虽然有点麻,但是她纳起鞋底来谁也比不上她,只听见呼——(这是拔鞋针的声音)嗤——(这是鞋针被她的手抵进鞋底的声音),一个晚上就能够纳半只鞋,而且手还不裂口。用大牛皮的话说,他婆娘的手是纲,纲举目张。真的吹牛不报税,但有一点是真的,大牛皮的婆娘的手为什么这样结实,这样完美,就是因为大牛皮的婆娘在每次坐月子的时候手从来不下冷水。这是我的娘说我爹说出来的。我爹说,你喜欢大牛皮,哪一天我就跟他说说,我们换换?我娘啐了我爹一口,又啐了一口。一口也没有啐到我爹的身上,都被我家的芦花鸡跑过来啄光了,它吃得很艰难,一啄一弹,一弹一收,像是吃的两根橡皮筋。
我的另一个婶娘叫王珍珠,她其实是瘌鸠山家的婆娘,她男人演过鸠山,演得还不错,可惜鸠山的婆娘在《红灯记》中没有出现,所以人家还叫她为王珍珠,庄上人都说她是黑屁股,其实没有验证的,主要王珍珠是“海军”——是从渔船上嫁上岸的,她有一个本领就是从庄上坐船到田里劳动,她王珍珠总是带着一双筷子,还爱坐在船帮上,她坐在船帮上不是鸠山的衣服没有洗完,而是她在替瘌鸠山从河里夹鱼,用的就是一双筷子,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王珍珠家门口的椿树上经常有一群被芦柴棒撑开肚皮排着队在树上晒太阳的柳叶鱼,这种晒干的柳条鱼扔几条塞进刚烧过饭的炉膛里,被灰烬烤熟的鱼是又脆又香。
还有一个就是庞满意的娘,她不一会纳鞋底,二不会用筷子夹鱼,她的绝技就是她的哭和她的骂,她能够哭着说着,一百种伤心事不重复,把听她哭的人都哭出声来。她还能够站在巷子头上骂人,骂人的话是一千句不重复。还形象,还生动。当然这是她做孙寡妇的时候练出来的本领,她做了我的三娘,也就是三斜瓜的婆娘之后基本上就归隐江湖了,除了用来教训三斜瓜,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三斜瓜教训成了三面瓜,我见过的一次是她为了三斜瓜的工分问题去问大队长庞余水,可是她刚开了个头庞余水就投降了,她就不战而胜了,而三斜瓜的婆娘还没有过瘾呢,谁都知道让着她,可是有一个人没有让着她,结果被她辣住了,这个人就是李先生,本来李先生是跟三斜瓜开玩笑的,可是就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很奇怪,李先生一句话也没有回,也是笑话了,李先生在庄上的女人那里是很吃香的,可是就是在三斜瓜的婆娘那里不吃香,吃了一个闷瘪子。
就是这样的一个洋辣子,现在居然辣到大支书的头上了,过去曾经有过姓孙的在大支书家门口骂过的,那是因为姓孙的认为庞义芳支书公报私仇,滥用职权报复姓孙的,还经常到姓孙的祠堂开批斗会,而作为姓庞的没有哪一个对大支书不尊敬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庞字呢。这下姓孙的要笑话我们姓庞的了。她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她不懂事,三斜瓜难道也不懂事吗,难道也不知道他姓庞,不是姓孙,他儿子也姓庞,不姓孙。
那几天我的心总是被庞满意手中的吸铁石吸得一眨一眨,一闪一闪还一挺一挺的,我又是一个非常喜欢听闲事看热闹的人,我明明听见他们那么热闹,可是我又不能爬起来问,我只能用身子在自己的床上来回地滚动,葵花秆们好像都不知道疼,或者它们天生就是哑巴,后来我就总是有便意,晚上疙瘩汤我喝得并不多,我不停地出来小便,每一次出来我都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可是门不是哑巴,它不怀好意的叫声令我的娘骂了起来,三歪子,你要么就呆在外面尿个够,要么就给我用绳子扣起来。
过了一会儿,二扁头也起来了,他开门时声音那么大,可是娘没有吱声,二扁头回来之后朝我的被窝上猛踢了一脚,狗日的,不是你无用,把好好的尿壶打烂了,老子也不可能受这个罪。我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里面的坏棉花已经像一块块猪油冒出来了,尿壶不是我打坏的,它自己烂了关我什么事,它的底是自己掉的,这一点我可以赌咒。我多少希望他骂我的话被我爹听见,二扁头怎么可以在家里称自己是老子呢。
我的便意又来了,但是我拼命地忍着,外面庞满意的娘真的骂出瘾来了,难怪人家说,大牛皮的话,二马屁的笑,三斜瓜婆娘的骂,三绝。现在这第三绝还在骂,骂声和剁刀板的声音就越来越像打更声了。
我爹就是二马屁,他有一口碎米牙,喜欢笑,对着大支书笑,对着大会计笑,还对着我们小队会计笑。不过对着我笑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他的手痒了,他要拿我们屁股杀痒了。
大牛皮是我的大伯,他喜欢说一些大话,这个就不举例了,太多了,但是他有一个说法是真话,那就是他关于电影的看法,每次打仗片上滴哒哒地吹洋号的时候他就指挥他儿子搬凳子回家,不是因为看过了,而是大牛皮说:“中国胜,反正是中国胜,有什么看头?”他的儿子总是看着我们,依依不舍,又依依不舍,他当然是怕他爹手里的竹扫帚枝的。我估计他相信了我们的吹牛,我们要等电影结束了在电影幕子下捡子弹壳呢。
这个牛皮不是我们吹出来的,是庞余龙这个小矮子吹出来的,他是我们的先生,手里又有几个亮晶晶的子弹壳,他哄说是电影幕子下捡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总是喜欢冲到银幕下面,头上撞得火星四冒,鼻子碰得像喝了一大瓶醋,明明看到机枪在银幕上哒哒哒地扫着,银幕下面为什么没有子弹壳呢?后来我们不走实际上不是去捡子弹壳,而是等烧片,一旦发现银幕上的人开始抽羊角风,就证明我们没有白等了,有烧片了,几截电影烧片剪下来的胶片,上面是一格一格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几乎是一样的,每次我们抓到烧片的手上都是像被黄鼠狼抓的,全是鬼爪子抠的,但是我们喜欢,疼不算什么,疤痕也不算什么,我们喜欢的就是第二天我们的同学全变成我们忠实的狗腿子。
自从庞满意有了大吸铁石,我们就成了他的狗腿子,不管是姓庞的,还是姓孙的,都要向他过磁的,没有办法的。我们从来就是喜欢做奴隶的人。现在庞满意的大吸铁石没有了,就等于庞满意现在没有枪了,没有子弹了,他现在的哭和即将到来的“惊”只是对付囔鼻子庞余龙的武器,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是另一个成语,叫做幸灾乐祸。
庞满意最后被庞余龙和班长庞学习还是一起带到办公室里去了。后来我们的班长庞学习就回来宣布,放学了。我们像一群关了一天饿了一天的鸭子冲出了鸭栏,把庞满意给忘了。
我们还异口同声地说庞学习这个马屁精,班长,班长,鸡巴作痒。庞学习最不喜欢我们说这个话,他就急起来,一急起来他说话就打结。我们就喊得更响了。班长班长,鸡巴作痒。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照例是出去“办公”,他们这些大男人总是喜欢一大早像鱼鹰一样蹲在各家的茅坑上嗯嗯嗯地屙着,自己裆下的毛山芋一样的一团东西就这么在那些来刷马桶的女人面前暴露无疑,好像谁都不在意,男人和女人还相互开着玩笑,我爹今天出去的时间特别长,我都已经在青石板上捶熟了一捆稻草了,爹才回来,爹脸上不像过去那样说他的痔疮又掉下来了,而是笑眯眯地告诉正在把我们的衣服狠命地往齿已经磨平的搓衣板上搓衣服的娘说,你说我英明吧,你说我预料得对吧,我叫你们昨天晚上不要出去相痴呆的吧,今天早晨瘌鸠山一起来就吃了个大菜瓜。
我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娘没有停下来,还在狠命地搓,她总是舍不得用光荣肥皂,爹的兴致显然很好,谁叫他的婆娘昨天晚上去相痴呆呢,我知道我家三娘,完全一个人来疯,看的人越多她的喉咙就越响,要是换了我,我非把这个烂婆娘打哑巴了不可,就是一个狗屁吸铁石,犯得着嘛。还把姓庞的脸丢尽了,让人家姓孙的笑话。
原来昨天晚上瘌鸠山的婆娘王珍珠去看西洋景的,我完全可以想象王珍珠是怎样劝三斜瓜 的婆娘的,她是一个眼泪松的人,这个用筷子替瘌鸠山夹鱼的婆娘肯定是边听三斜瓜的婆娘骂边 淌眼泪,看到有观众的眼泪了,三斜瓜的婆娘肯定就骂得更凶了。昨天晚上我都听见了,这个吸铁石是三斜瓜用三十斤粮票换来的,而这三十斤粮票是三斜瓜替人家打了一个五斗橱一个三门橱 一刨一凿一钉换来的,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扒来的,一个汗珠一个汗珠滴出来的,人家先生说了,这是给他家庞满意避邪压“惊”的,现在这个吸铁石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我们昨天真的搜了身,连女生也被搜了身,这么大的吸铁石又不是一根针,怎么说没有了就没有了。
又上课了,我们坐在自己带来的凳子上,端端正正,看着讲台上面的毛主席,毛主席也慈祥地看着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们都成了一个个乖得不能再乖的学生了,庞余龙的脸变得光滑了许多,好像英俊了,庞满意今天没有上学,可是一天下来还是有两个同学被庞余龙处理了。当然不是用鼻子擦黑板了,而是罚站,站在墙角落上,这是不重的,我们甚至还羡慕这两个同学,他们可以看我们的脑袋,可以看到窗外走来走去的人,还有在操场上找食的鸡鸭鹅,或许还有来滚泥塘的猪,只有它学我们的庞余龙先生讲鼻音很重的话学得最像。
这天晚上我们庄上的戏比昨天晚上更好玩了,我们庄上有很多人家都在打婆娘,瘌鸠山家,大牛皮家,庞学好家,这些都是二扁头回来说的,我爹今天还是没有出门,他是笑着听二扁头回来汇报的,突然我娘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还问二扁头这个贱人有没有被打,二扁头不知道是装着不知道,还是故意说,就要打,昨天她也去看西洋景的。我娘就笑了,笑得咯咯咯的,像一只刚生了鸡蛋的母鸡。
我和二扁头又和那些葵花秆子紧密团结了,二扁头又给我猜下流的谜语了,这是每天晚上的必读课,他说了谜面,“一样东西五寸长,一头毛来一头光,吭哧吭哧伸进去,拖出来冒白浆——”,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下流的,可是二扁头说我猜错了,是牙刷,他还说我才是下流精。这是牙刷吗?我正和他犟着。我爹娘那边就热闹起来了,我们听见了他们打架的声音,之后我们听见我家门啪地关起来的声音,我娘嚎哭起来的声音。我听上去怎么也感觉不到她是刚才咯咯咯笑的娘。也很奇怪,我娘不骂打她的爹,反而在骂三斜瓜的婆娘,这个活寡妇,贱寡妇,死寡妇,害人精,白骨精,丧门星,扫帚星,克夫克子的寡妇怎么这样害人,害死了姓孙的,又来害姓庞的了,菩萨怎么不把这个妖精劈死!
热闹了,真的热闹了,我还听见了隔壁大牛皮的麻婆娘哭声像她纳鞋底的绳子一样长,怎么拖也拖不完了。我突然觉得我的鼻子里怎么有一股农药的味道,好像是爹用六六六粉包在我们头上灭虱子的味道了,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二扁头,二扁头开始还笑话我的鼻子是猪鼻子,后来他猛地从床上跃了起来,他向娘的房间冲过去,我终于听见了我的身下葵花秆们的叫声,很沉闷,像是喉咙里含着一块痰。
大支书的脸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了,而是脸色绷得紧紧的,有很多人成了他怀疑的对象,他怀疑这些人想篡位,想夺权,想爬到他头上撒尿屙屎,他们这些人眼屎也不揩揩,也不用泡尿自己照照,那些人包括第三生产队的孙疤子,治保主任孙猴子,听说还有大队长庞余水这个白头翁,他们都吃过不止一次大支书送给他们的大菜瓜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爹回来说的,他说了之后就幻想自己能否在这场混水摸鱼中分得一份,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他梦想的第一生产队的小队长,但更多的时候他又在大骂三斜瓜的婆娘,他骂三斜瓜的婆娘也就是庞满意的娘不像娘骂她骂得狠毒,骂得非常肮脏,都是用的脏话。
我爹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沮丧,他还骂每天捧着刀板骂街的三斜瓜的婆娘是神经病呢,他自己倒像个神经病了,好像他的前途全都让三斜瓜这瘟东西毁了,我和二扁头总是不说话,我们在他的唾沫星雨中巍然不动,依照历史经脸,我们这时候不要乱表态,谁表态谁就会吃亏,况且我们的娘差一点被我们面前这个官瘾十足又骚劲十足的老东西打死呢。
我现在很听二扁头的话,主要是二扁头很成功地从娘手里夺掉了一瓶已经拧开瓶盖的农药瓶,这点我们没有和爹讲,和他讲只会更糟,打婆娘好像是姓庞的传家宝,我听过我死去的奶奶说过我没有见过面的爷爷,我爷爷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喜欢打她,我奶奶曾经被我爷爷拖着她的长髻在水田拖了个来回。对于我娘要寻死的事,我们也没有和其他人讲,也没有写信给部队里养猪的大山芋庞余财,告诉他有什么用,他只有把猪屎臭寄回家,不然他怎么叫做大山芋呢。
那些日子,我和二扁头两个一边听着庞满意的娘在每天晚上诅咒,一边守着这个秘密,看着娘依旧在烧饭喂猪食洗衣服,娘沉默不说话,我们就不好出去玩,我们知道没有娘的日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二扁头甚至不让我去上学,就这样跟着娘,密切注意娘的动向,我有时候看着太阳穴上对称贴着一张黑膏药的娘,总觉得那不是黑膏药,而是一对吸铁石吸在娘的脸上。
三斜瓜在庄上打她的婆娘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这一个月以来,没有人来阻止她,谁阻止他就等于拿了他家庞满意的吸铁石,后来她把她的骂作为她每天复习的功课了,下雨天也骂,骂完了,诅咒完了把剁得刀痕缕缕的刀板扔到她自己家的茅坑里,要不是三斜瓜做木匠,她怎么可能每天要扔一只刀板呢。她骂完了,打完了,还要回家换一套家伙,为庞满意叫魂。她首先用一枚五分钱铅螺丝对着一面镜子敲打,一边敲还一边对抱着沉睡的庞满意的三斜瓜喊,满意家来了?
三斜瓜就回答她,家来了。
满意家来了?
家来了。
他们替庞满意叫魂总是叫得很久,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替他们的宝贝儿子的魂叫上了没有,或者说他们放在水碗里的针第二天早晨生锈了没有?但是庄上人不管这个,庄上人现在说得最多的是三斜瓜的婆娘,庄上很多人都说庞满意的婆娘现在为什么成为“不能惹”的角色,就是因为三斜瓜可能前世里打光棍打怕了,把婆娘太宠了,都把他的婆娘宠上天了,真是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看来这个瘟婆娘的×是仙×是金×。
庄上人是这么说,三斜瓜还是这样做,你还能咬他的鸟,那些蠢蠢欲动的姓孙的开始幸灾乐祸了,尤其是当庞余虎的对象跟庞余虎“离”了之后,姓孙的眼睛都笑没有了。现在三斜瓜不能走到街上,一走到街上,姓庞的辈分大的就开始说三斜瓜,三斜瓜的头再斜也不可能对这小长辈斜,除非他不姓庞,但是没有效果,三斜瓜的婆娘还是上街用刀板诅咒。这样一来,好像那些长辈对三斜瓜放了屁似的,实际上连放屁都不如,人家放屁还有臭味的,还要臭上五分钟的,姓庞的真是出了一个活宝了。
有一天晚上,当三斜瓜的婆娘再次上街用刀板诅咒那个其实到现在也不现身偷吸铁石的小偷时,我们大家都发现三斜瓜开始打他的婆娘了,那是有月亮的夜晚,估计三斜瓜是想把他打婆娘给大家看的,真是要把雨打得“碜”下来了,这几天要收麦,还是不要把雨弄下来吧,但是三斜瓜要打,而且手还下得重,是用他的铁钻夯的,这铁钻上是有牛皮做的回力旋,用来在木头上钻孔塞木楔的,好木匠是不用一根铁钉的,现在三斜瓜是不是准备在他婆娘身上塞楔?三斜瓜的婆娘也真是的,人家婆娘被打不是跑,就是和男人对打,没有哪一个像她那样任三斜瓜像敲木头一样敲她,还发出了闷声响。
当时实际上很多人看到的,有姓庞的也有姓孙的,姓孙的没有拉,姓庞的也没有拉,有人说庞义芳大支书其实是看到的,他只说了一句,还没到宣传队呢。有人说大支书说了两句呢,不记工分的。不知道大支书是说了两句还是一句,但是大支书的态度已经表示出来了。
由于没有人拉,三斜瓜的斜头劲就上来了,就这么不停地打,有的老太婆看不下去了,就去找大牛皮,大牛皮说了一句,各房点灯各房亮,我管不了了。
有人找到我爹,叫我爹去拉一拉,说再不拉,你的弟媳就被打死了。
我爹说,不要把大牙笑掉了吧,我没有弟媳,狗屁弟媳。
我爹不但不拉,还评价了一下,做做样子的,谁会相信,白痴也不相信的,三斜瓜这个活宝是舍不得打他的×宝的,是假打,再说了,他就是打,现在已经迟了。
三斜瓜打了他婆娘那几天,有好几天我们都没有听到他婆娘的叫骂声了,耳朵清净了下来,我爹计划请大支书吃饭,可惜大支书不“把光”。不肯来,我爹请客的计划就流产了,我爹这下又把仇记到了三斜瓜的头上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家里幸灾乐祸。
好,好,儿子惊,惊死了才好呢。
好,活该,没有木匠活干才好呢。
活该,那个瘟婆娘打瘸了才好呢。
庞余龙也是很高兴,庞余虎对象“离”了,加上庞满意那几天没有上学,所以他的态度对我们好多了,他甚至给我们讲起了很多故事,已经不是民兵英雄斗争的故事了,而是一双绣花鞋或者绿色的尸体,讲得我们每天都不敢走夜路了,我甚至连小便也不敢出去了,我还求过二扁头带我出去小便。我这时是很希望能够听见三斜瓜的婆娘骂街诅咒的声音的,但是整个一个村庄静静的,连猫和狗都不叫了,好像他们都知道大支书的心态,来我们这里找石油的勘探队也很奇怪,我们这里的房子为什么大部分都朝西南向。勘探队长没有说大支书的新房子是朝西。这也是我爹说出来的,他看样子做不成第一生产队的队长了,他开始说大支书的坏话了。
就在我们都以为三斜瓜的婆娘不再出来骂街的时候,三斜瓜的婆娘又出来用刀板诅咒了,不过看得出来,她的腿是瘸的,还是上一次被三斜瓜打瘸的,她的喉咙没有瘸,她骂了一会儿就被三斜瓜追上来了,她又被三斜瓜按在地上打了,我在家里都听见我的三叔的拳头揍在他婆娘身上的声音。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几乎每隔几天就发生三斜瓜的婆娘偷着出来骂街诅咒,然后就是三斜瓜出来打,以后大家都看烦了,不稀奇了!过去三料瓜不打婆娘才稀奇,现在不稀奇了,打的是自已家的婆娘有什稀奇的,每次三斜瓜打婆娘,除了跟在后面拉架的庞满意,其他几乎没有观众,而且每次的结果都是拉架的庞满意“惊”起来,三斜瓜丢下他的婆娘,然后把他儿子飞快地抱到李先生那里。
有时候李先生忙。不在家,三斜瓜就抱着他的儿子在李先生家门口哭,不过也怪,不等李先生回来,庞满意就不“惊”了,他还会看到了不远处的三斜瓜刚打过的婆娘,正拐着腿一路扶着墙扶过来。
三斜瓜的婆娘终于不出来骂街诅咒了,她可能被打醒了,这样的瘟婆娘就像那些抱鸡婆一样,认准了的要抱小鸡,就是不想生蛋,还整天迷迷糊糊的,遇到有窝就蹲下来,随便你用红纸扎头,放在绳子上晃,坐水牢,或者就扔到河里去,也没有用的,就是不醒。后来有一天,说醒就醒了,又正常了,吃食了,生蛋了,好像没有发生“抱鸡”这件事。那些欠揍的瘟婆娘就是这样,打打就正常了,婆娘真的是马呢,要么骑,要么打。你看看三斜瓜的婆娘,现在真的变了样了。
三斜瓜的婆娘正常了,三斜瓜又开始找活计做了,可是他总是找不到活计,人家的活计总是找到木匠的,现在他只好自己到处跑,找活计干,一家人的嘴吊在上面呢。早出晚归。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谁能够想到三斜瓜的婆娘吃了药粉呢,药粉可不是药水,农药只要一口气闭一下就下肚了,而农药粉需要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当时我不知道,我爹还在家里笑话着三斜瓜怎么被人家骂,活计做得不好,连打一张大板凳也打歪了,还做什么木匠?我爹说完了就自己笑,他现在越来越不正常了,主要是自己说了自己笑。
娘是不笑的,我们也是不笑的。这时王珍珠就来把我家的门敲得咚咚响,她身后还有大牛皮家的麻婆娘,她手里还有一只没有纳完的鞋底,王珍珠说,不得了了,三斜瓜的婆娘吃了药粉了。
我们一家像是比赛赛跑似的,跑得最快的是二扁头,其次是我爹,后来是我,最后面的是我娘,三斜瓜的门还锁着,不过两扇门已经被人用力从门窝上“卸”了下来,一边没有门,一边是两扇连又不像连断又不像断的两扇门。三斜瓜的婆娘肯定是真的想死了,否则她不会把门锁着吃药粉的。
在大队卫生室里,李先生成了指挥官了,他指挥着我爹和肥皂水,指挥着我娘还有王珍珠麻大娘还有支书的娘子按住三斜瓜婆娘的身子,一边往三斜瓜的婆娘嘴里灌,一边还要往三斜瓜婆娘的肚子上按。主要是想让她吐。李先生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终于三斜瓜的婆娘向外吐水了,满屋子都是药粉的味道,等肥皂水灌好一切安静下来之后,李先生才开始为三斜瓜的婆娘吊水,参与按身子的我娘她们也瘫在了地上,我听见我娘感叹地说了一句,将来什么死场都行,就是不能吃药粉喝药水。王珍珠她们居然还很赞同。
三斜瓜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事了,他看见李先生正把自己刚才绷断的裤带亮给大队长庞余水看,我这个是牛皮的,是真牛皮的。庞余水这个白头翁笑了笑,当然赔,马上叫三斜瓜打个木头裤带给你,你这个人需要一个结实的木裤带。
三斜瓜是听到他们的对话的,但是他不管了,他也不去管他的婆娘,而是蹲在地上哭,他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得鼻涕拉乎的,一脸的皱纹都哭出来了。
当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中时,三斜瓜已经是坐在一张凳子上抱着庞满意哭了,庞满意的手里居然还有一只像美国鬼子一样的大吸铁石,他是怎么有的,是从哪里找到的?二扁头对我说,是白头翁刚从大队里的大喇叭后面拆下来的,这块大吸铁石黑得发亮,肯定磁性很大,庞余水怎么不怕自己的手表给吸住了不走,不过他的马屁拍得可真有水平,他和庞义芳还是怕出人命的。
三斜瓜哭的时候鼻音很重,听上去就像庞余龙这个囔鼻子,他说,我骂也骂了,打也打过了,她就是喜欢“护”这个小畜生,我有什么办法?你叫我对她怎么办?你们叫我对她怎么办?
谁也没有回答他,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可能是谁也没有回答他,所以三斜瓜的斜瓜脾气又上来了,我看见三斜瓜把庞满意手中的大吸铁石夺过来。然后往下一摔,只见一道黑光,刚刚从大喇叭屁股后面屙出来的大吸铁石就这样跌死了,跌了断气了,跌成两半了。
一块吸铁石吸铁能够吸得有模有样,而一块吸铁石就是不能吸住另一块吸铁石,即使是刚刚才断裂开来的像双胞胎一样的吸铁石,还完全合缝呢,但是两个吸铁石好像见了面就要打架似的,怎么合也合不起来,庞余水两只手好像没有什么力气似的,两个刚刚分开的吸铁石就是不能拥抱在一起,爹还不相信,但是他在两块吸铁石面前也失败了,最后还是爹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向大牛皮的麻婆娘扯了一段鞋线,然后把它们捆绑起来了,放在大喇叭后面,大喇叭居然还能用。
吸铁石能够这样捆起来,三斜瓜的婆娘就不行了,最初以为是她吃药粉把脑袋瓜吃得少了几个零件了。后来发现她真的有点不正常了,主要的表现是不吃任何人烧的东西,她还把家里的东西到处藏,她把三斜瓜的木匠工具藏到了猪圈里。这还不算,她还喜欢躲在我们放学的路上追我们,追上我们就亮出一块大砖头,这是一块大黑砖,她把这块大黑砖对着我们的脸和全身走了一遍,口中还念念有词:吸,吸,吸。她肯定以为她手里的是大吸铁石。
奇怪的是她从来不吸她的儿子庞满意,而且她只听庞满意的话,她胡闹的时候只有庞满意才能把她镇住,庞满意只要对她说,给我吸吸,她就把手松开了,然后就认出了她的儿子。
有人说她是假装的,但是假装的能够自己喝自己的小便吗?又不是渣滓洞,大支书庞义芳就不相信她是假装,他把大牛皮我爹还有瘌鸠山找到大队部,当然还有三斜瓜。
庞义芳坐在他的大椅子上,这张大椅子可是雕花镂空的,听说是从孙福生这个大地主家收过来的,庞义芳抽了一口我爹递上去还替他点好的香烟,在一团烟雾中说,大家都姓庞,我是记得的,我不像某人,总是记不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你们想想,一笔是写不出两个姓庞的,这样吧,还是送到扬州电一电吧,大队里出钱,护理还管工分,你们说你们谁去?
电完了的三斜瓜的婆娘已经不爱说话了,有点木了,她现在的鼻子上还被穿了一个像金耳环的东西,叫金拴,这是我娘大牛皮的婆娘还有王珍珠一起悄悄地找了一个很灵验的仙姑做的。谁叫我们共一个老爷爷呢。
现在已经是一个有点娘娘腔的金先生教我们了,庞余龙早就调到公社的水利站做会计去了,难怪他前一段时间从来不管我们,而是带了一把算盘在苦练,嘴里还念念有词,像和尚念经似的,不知道他将来找了对象会不会再要那个大门朝西的带水泥平台的新房子。金先生和庞余龙一点也不一样,他从来不打我们,也从来不骂我们,我们就成了一个个孙悟空了,有的学生甚至在金先生上课的时候溜出去玩,玩一会儿再从后门溜进来,金先生也不生气,他喜欢打毛线衣,还喜欢纳鞋底,纳鞋底的速度和大牛皮的麻婆娘不相上下,我有时候想,如果给他一双筷子,他会不会比王珍珠更厉害,不仅能从河里夹出鱼,肯定还能从河里夹出螃蟹来。
庞满意的娘现在几乎每天都来接庞满意,还当着我们的面蹲下来驮庞满意,其实我看得出来庞满意是一脸的不满意,走得很快,他的娘走得更快,还赶到他的前面背向他蹲下,庞满意可能没有办法,或者是表演给我们看的,他爬到他娘背上去了,然后我们看见庞满意的头高起来了,然后头又低下去了,他把他的头伏在他娘的背上了。庞满意的娘头也低着,看不见她鼻子上的金拴闪烁的光芒。
有时候我觉得我很羡慕庞满意。如果我变成庞满意该有多好。我娘笑话我,是不是你也想喝奶?我娘见我不说话了,就叹了口气,现在叹气成了她的萝卜干了,每天都要给我们来上一碗两碗的,我娘叹了一口气说,也不能怪她的,她也可怜,跟了两个男人,才抓住了一个儿子,她其实是前世里没有儿子吓的,前世里欠了庞满意的债呢。
(刊于《上海文学》2004年5期
《中华文学选刊》2004年10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