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靖江
出嫁时你哭不哭
来源:影响靖江网  发布时间:2016-03-17 15:58:43
一般的喜日,都是八月半后定好的。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一般的喜日,都是八月半后定好的。

  八月半一过,男方还要送六大样到女方家去,这次送礼可不同八月半送礼,这次送礼要带上媒人,由男方和媒人到女方家去“通话”,“通话”的意思就是定喜日。明年的正月初几。定下了喜日,双方就忙开了。男方要布置新房,女方要布置嫁妆。

  其实木料早已备下了,木匠也约好了。准嫁娘还和往常一样在娘家做姑娘,但实际上又不一样了,准嫁娘已被爹娘命令着不用再下田做农活了,她显得有点闲,但忙惯了闲也闲不住的,况且还要纳鞋底做新鞋,纳好爹的又纳兄弟的,纳好兄弟的又纳娘的,一双又一双,单的,棉的,方口的,圆口的,双层底的,千层底的,真的够穿好多年的。待嫁的新娘在灯下往往忙到深夜,针尖经常被她埋到黑发里暖一暖,纳鞋线像心思那样长。

  待纳到自己绣花鞋时已经是腊月了。到了腊月,准嫁娘想纳的鞋子都纳好了,那就必须到县城买镜子,买罩子灯,买新梳子,买搪瓷脸盆,买水红色的海绵枕头芯。当然了,买这些东西都必须是成双成对的。

  这些零头零脑的,要买上很多次才能买全,实际上这个腊月上县城的次数比她平生上县城的次数还多,爹娘总是怂恿着,再去看一看,再去看一看,最后家里用船去县城时她还要去要买蘑茹罐头买腐竹买红枣买银耳买粉条诸如喜宴上用的材料。待忙完了这些,就该准备年夜饭了。

  今年的年夜饭可不同于往常。二十多年了,丫头年年都在家吃年夜饭,今年可是丫头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了,明年就要到人家去吃年夜饭了,因此就多弄了几个菜,但菜弄得多不一定吃得多。

  爹只管喝酒,娘不停地替丫头挟菜,而丫头呢,吃得飞快,一会儿就躲到闺房里去了,说是红缎子棉袄上还有一个纽扣要顺,其实顺纽扣是借口,她是在闺房里淌眼泪。

  不一会儿,做娘的就过来了,说,不作兴的,不作兴的,我还记得你的外婆送我出嫁呢,一晃你都出嫁了。

  话一说完,眼泪也一颗一颗地掉在了丫头的脸上。

 

  冬梅的喜日定在正月初六,所以冬梅还可以作为姑娘看看初二初三初四初五的新娘。有的新娘是从本庄嫁出去,有的新娘是从外庄娶过来。正月里正好没事干,看看新娘子沾沾喜气。还可以看一看从本村嫁出去的新娘怎么一下子就变美了,有点像母鸡变凤凰了。而从外庄嫁过来的新娘更是让人评头评足,什么胖了一点。什么眼睛小了一点。

  小时候冬梅不太喜欢看嫁过来的新娘,装模作样的羞涩,俗气得很的喜气洋洋。明明是喜事,还哭哭啼啼的。古人传下的规矩怎么这样怪,一旦踏上了男家的门,新娘是不能哭的,哭是不作兴的。而离开娘家的门,就必须哭,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出来,真正是嫁出门的丫头泼出门的水,水实际上都是在眼睛里泼出来的,出嫁的丫头愈哭娘家愈发,不哭是不作兴的。

  现在冬梅看就有了一点现学现贩的味道了,所以冬梅每次去看新娘总喜欢拉着素兰一起去,素兰看着人家新娘哭自己也忍不住抹眼泪。冬梅就笑话她,真是的,又不是你出嫁你哭什么?素兰就回嘴道,你出嫁时我也会哭的。

  素兰是冬梅最好的朋友,两个人是死党,冬梅一骂她,素兰就哭得更厉害了,冬梅就笑话她,怎么像个小孩,哭,哭,哭,我出嫁的时候可不要你哭。

  素兰被冬梅这么一说,就说,要我不哭,关键是你那时要哭的,你哭我肯定要哭的。

  冬梅本来只是想看看别人怎么做新娘,她的确是不准备哭的,哭不出,她还有理由,到时候我肯定不哭的,化装得好好的,哭了脸上不成了横一道竖一道的大花脸了。

  素兰说,烧熟的鸭子,嘴硬。

  冬梅就把手伸开来,打赌。

  素兰开始还想把手伸出来,想跟她拍手,但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又收回去了。素兰说,我才不赌呢,你不会哭嫁的,我肯定输的。

  你不赌真是傻呢,冬梅说,说不定我到时候想了要哭了,你不就赢了。

  素兰还是不肯把手张开,你说说,嘴里衔着糖的人怎么会哭?

  冬梅说,怎么不会?打她一个巴掌呗。她还没有说完就笑了。

  庄上人也有人说冬梅这个丫头出嫁时不一定哭呢,冬梅这丫头小时候就不喜欢哭,喜欢笑,像吃了笑豆子似的,这个丫头的眼睛很大,一笑眼睛还能笑没了,况且冬梅的对象志文又是本庄人,不是父母或者媒人包办的,还是一个多少姑娘梦想进的刘家媳妇,支书娘子的侄女小丹,还有赤脚医生的女儿聪聪,她们都曾想做刘家的媳妇,有一个说是儿子同意了,父母不同意,有一个说是父母同意了,儿子不同意,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成。现在这个好差事被冬梅抢去了,冬梅这个丫头真的会竞争上岗呢,你说冬梅怎么可能会哭呢。

 

  庄上人每年都喜欢看新娘子的,正月里能有什么事呢,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去。原先看新娘的黄毛丫头一个个地长大了,一个个地变成新娘子了,一些女人总喜欢和那些挤来挤去的黄毛丫头开玩笑。

  看什么,看什么,将来就要看你们了。

  一个扎着马尾巴的丫头不喜欢这样的话,就回嘴,我才不让你们看呢。

  你藏不起来的,除非你那时跟野男人“跑”。

  我就跑,你有什么办法。

  现在的丫头脸皮厚呢,一枪打不透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冬梅也笑了起来,她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呢,这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当冬梅和素兰在远远的地方看人家新娘子时,被那些多嘴的女人看见了,还是要嘴作淡的,冬梅,冬梅,不知你准备了多少斤麻油?

  对于这样的话,冬梅不生气,笑笑也就过去了,反而是素兰生了气,和人家吵,嘴里的劲话和狠话像蚕豆一样在素兰嘴里蹦出来。

  看完新娘子回来,冬梅的心情就不好了,也不知道她的爹娘听到什么了,她和志文谈恋爱时,志文说可能他的爹娘会反对,这是志文在谈之前告诉过她的,她是有心理准备的。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志文的爹娘没有怎么反对,而她的爹娘却是非常激烈的反对,说的理由有无数,归根到底有一个主要的,就是志文家的名声在庄子上不好,尤其是傲,发了一点小财,瞧不起人。连大支书也不放在眼里的。

  冬梅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父母说通,她其实和志文谈了好几年了。现在她爹娘已经答应了,但就是要一个仪式,这个她就没有办法和爹娘争了,再争的话她的娘肯定会逼她悔亲的,她从小就知道娘的意思,把她当作男孩子养的。她告诉志文,到了按老仪式娶亲这一步她已经是尽最大的能量了。不过她只要一看到爹和娘在家里摸这摸那,就不由得把门关得很响。

  冬梅的爹娘听得一怔一怔的。虽然反对了一阵子这个亲事,但最终还是依了丫头了,冬梅的爹娘眼里这几天好象放了一把鸡毛掸子,一会儿掸这,一会儿掸那。冬梅的嫁妆没有请木匠打。本来冬梅的爹也早早为冬梅的嫁妆准备了木料,但冬梅娘不让,就一个丫头,买吧。冬梅的爹就依了冬梅的娘,年前刚从城里拉回来“现成的家具”。“现成的家具”可比土里土气的木匠打得洋气,亮堂。

  如此的好心在丫头面前也成了多余的,冬梅真的是吃了气豆了,气鼓鼓的,不是嫌这样老气,就是嫌他们罗嗦。这是故意的了,冬梅爹知道冬梅娘嘴巴会熬不住,就先打了预防针,替冬梅说了情,丫头可能不想离开家,才有脾气的。

  冬梅娘说,又不是把她卖掉,况且还是她自己长眼挑的,是她要做那个精豆子家的佣人,我们有什么办法,要是我们替她挑的话,她还不把我们吃掉?

  冬梅爹说,省句吧,你怎么知道她过去就要做佣人?丫头在家没有几天了。

  冬梅娘说,我就是要说,我养的丫头,还没有怎样呢,都不准我说了?那个人家怎么样,你不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想把丫头嫁到穷人家才不担心,冬梅爹压低了声音,还用手指指外面,意思是冬梅从房间里出来了,冬梅娘还是顾忌丫头的态度的,把声音降低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冬梅爹并不知道他婆娘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冬梅娘最后把一肚子怨气甩到了他的身上,都是你,你这个笑面虎,两面派,都是你宠坏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从小你就是她的总后台。

 

  吵归吵,但是家里还是一起向着正月初六这个大日子走去,冬梅爹不仅给冬梅买了“现成的家具”,还买了29英寸的电视,全自动洗衣机和冰箱。志文家给的娉金早就用光了,这就应了当初冬梅娘劝冬梅的话,傻丫头,你跟我吵,跟你爹闹,说我们根本不是为你好。我跟志文家要多少还不是用在你身上,我又不留下一分钱。其实冬梅娘还多贴了不少钱,这些钱包括了冬梅娘种稻种棉花的钱。

  冬梅开始不让,就说他家买得起的。冬梅娘就说,他家是他家,我家是我家,我们田家嫁女儿,我愿意赔多少就赔多少。

  冬梅知道她娘的脾气,如果这话是她爹说的,她肯定会发个嗲,最后她爹肯定会听她的话,可是同样一件事放在娘身上就不行了,冬梅的娘心头大得很,还要强,比冬梅的爹还要个面子。庄上很多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而冬梅家却是爹主内,娘主外。过去冬梅爷爷一辈在庄上总是被人家欺负,还被田家本族的人欺负,但是冬梅娘一过来当了家就不一样了,她是该她的,就应该是她的,不该她的,她也不会要。庄上人都叫她是穆桂英。

  就拿今年清明节庄上“吃祖”来说吧,“吃祖”就是同姓的人在一起祭祖,然后在一起凑份子吃,简称为“吃祖”,冬梅在外打工,她完全可以不交的,但是冬梅娘为了交上冬梅的一份“丁”钱,差一点和生了儿子的冬梅的三妈打起架来。冬梅娘把写族谱的小学先生手中的毛笔一夺,说,男女一个样,她家冬梅也是田家的一份“丁”,也要写在族谱上,也有资格“吃祖”的。依仗生了一个儿子的冬梅的三妈阴不阴阳不阳地说,有本事夺,你有本事写嘛,有一个办法,你招一个回来,有本事你招一个回来。冬梅娘知道她的妯娌的意思,笑她没有生一个儿子,可是她是不会输给她的,当时她就撂下一个硬挣挣的话,不要以为你生了一个带把的,就会得到田家的祖财,你放心,我会招一个回来的,你以为我不会招一个回来的吗?

  话还没有说了超过半年,冬梅就回来告诉她和刘志文谈恋爱了,什么人不谈,非要跟刘炳祥的儿子刘志文谈,冬梅娘冬梅爹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反对呢,冬梅就打电话回来说要结婚了,真是防不胜防,还措手不及。

  冬梅娘有一段时间就没有出门,一出门人家都说她过去很抱身的衣服变得旷洞旷洞的,那里是旷了,是人瘦了,都瘦了一框了。虽说冬梅一次一次地把她这个做娘的如意算盘打乱,打碎,把做娘的心伤了一次又一次,说起来真觉得不划算的,丫头养了这么大,说变心就变心了,被人三哄四哄的就哄走了。就这样,冬梅妈实在不好跟别人说,说了就是让别人瞧不起,给人一个话把子。

  冬梅在出嫁问题上本来还想依志文这个小子的骗子嘴,穿婚纱,旅行结婚,这次冬梅娘不让步了,说了很多绝话,意思是冬梅不答应做仪式,她就比如没有养这个丫头,她也没有她这个做娘的。冬梅没有想到过去那么开明那么时髦的娘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老古董了。冬梅娘还在冬梅面前绝食了两天,冬梅又想走她爹这条路线,可是她发现,她爹也和她娘结成了统一战线,真的没有办法了,冬梅这才答应做这个出嫁的仪式。

  所以冬梅娘一定要在她女儿出嫁上把她自己的面子撑起来,把田家的面子撑起来,这次她几乎用尽了这么多年的积蓄,这一点冬梅不知道,她也不想让她知道,冬梅,冬梅,是她的一块心头肉,自肉自疼。她咬着牙,连冬梅打工回来的钱没有用一分。

  冬梅问为什么,冬梅娘说是让冬梅带到刘家去做私房钱,将来夫妻吵起架来也有底气的。

  冬梅娘本来是好声好语地说给丫头听的,可是冬梅还傻乎乎地说,他们才不会吵架呢。

  冬梅娘只好叹气,傻丫头,娘活这么大,总比你见识多吧,做一年姑娘做一年官,做一年媳妇把命伴,他现在哄你像哄着个祖宗似的,将来你进了门他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不但不哄你了,还会……,冬梅娘没有把话说完,看到冬梅已经把耳朵捂起来,又叹了口气,这不是她要叹的,而是叹气本身要叹的。

 

  冬梅爹想不明白,冬梅不在家,冬梅娘只要见到和冬梅一般大的素兰,眼睛就直了,还跟素兰打听冬梅的消息,真是不怕人家笑话,冬梅娘还有理,素兰又不是外人,她是我家的干女儿。

  这是冬梅没有回来的时候,等冬梅回来了又吵架,原来小小的冬梅那么乖巧听话,像个小鸽子似的,讨人喜。自从长大了,犟骨头就长出来了,高中毕了业,没有考上大学,开始还可以,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书,后来就闹着出去打工,哄了一年后就不听话了,还自作主张,说出去打工就出去打工,冬梅爹和冬梅娘一起吓她,外面有坏人,而且很多的,冬梅这个傻丫头,不听也就罢了,还回嘴说,外面全是大灰狼,外面全是大老虎。

  冬梅一出去,就飞得无影无踪的了,还不像其他人家出去打工的,人家隔三差五地向家里报行踪,可是她呢,没有事决不向家里打电话,她妈妈为了知道宝贝女儿的消息,省吃俭用地装了一个电话,可是电话就是不叫,以至于他婆娘非跟他说蛮话,说他真是没有本事,她一个女人,从来没有沾过男人的光,就连装电话都装了一个坏电话。

  冬月底,她的宝贝女儿这部活电话回来了,可是还是响的时间不多,一旦响起来,就是和她妈妈一起响,把冬梅的爹耳朵都要震聋了,母女两个人吵起来了,都是芝麻大的事情,为了一把梳子的颜色,一块香皂的牌子,每次吵完了都是他来收场。

  冬梅爹很是为难,不发表意见不好,发表了意见也不好,他婆娘总说他,这下你得意了吧,这下你得意了吧。其实他心里明白他婆娘为了什么要和她丫头吵,一个字,就是怕刘家门槛高,丫头过去会吃亏。但丫头怎么也听不进去。她一点也不觉得她会跳进火炕里,或者从米箩里跳进了糠箩里。丫头有丫头的理论,她说,他刘志文敢。冬梅娘说,刘志文不敢,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后面一句话,冬梅娘是和冬梅爹一个人说的,她也怕说的太多,过了头,冬梅娘是穆桂英,冬梅的性格比穆桂英还穆桂英,她做娘的怎么会不知道。人家都说丫头长大了,是贴心小棉袄,可是冬梅这个贴心小棉袄不是她娘的贴心小棉袄,而是她娘身上穿的化纤棉毛衫了,痒,不舒服,还不能说,也不让人说。

  不过冬梅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不错的,把家里忙得妥妥贴贴的,上次去县城买出嫁的小东西时,还跟她娘了护手霜,给他买了剃须刀。可是冬梅娘还以为这种护手霜和雪花膏差不多的,后来还是素兰告诉她,这种护手霜是国际名牌,电影明星用的,高档的。

  冬梅娘就急了,多少钱?多少钱?

  素兰不肯说,最后是冬梅娘逼着素兰说出来的,七十多块。

  听了这句话,冬梅娘不骂她丫头,反而劈头骂了她男人,这个护手霜就七十块,那么你的刮胡子刀肯定不止一百块。败家子啊,败家子。

  冬梅爹不相信,冬梅承认了,还有理,不和你们好不行,和你们好又不行,我看你们都到了更年期了。

  冬梅娘每天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小心地都抹这种电影明星才用的东西,她把手凑到她男人鼻子前时,已经把冬梅把她气哭了的事忘了,真的彻底地忘了。

  你闻闻,真香啊,比雪花膏香一百遍呢,人家都是自己的男人买,我没有这个福,我家是丫头买,也好。

 

  正月初五,冬梅的情绪和她娘的情绪坏得像两挂鞭炮,想想就炸响一下,想想就炸响一下,把冬梅爹响得一跳一跳的。冬梅爹觉得从来就没有一个日子有正月初五上午这么难受,亲戚们下午才来呢,初四晚上,两个人吵得像发生世界大战了,冬梅是个孩子,她说她明天不嫁了是气话。可是冬梅娘也越过越小了,说,不嫁?你说不嫁我就去通知。要不是冬梅爹用排请客名单表的事把冬梅娘支开还不知道吵成什么样呢。

  冬梅主张办个仪式不一定非要办全,意思意思就行了,可是冬梅娘非要按古法,全过程,一样都不能少,刘志文家一定要弄轿子船来接新娘,冬梅站在刘家这边,说是多此一举,冬梅爹也觉得有点多此一举,但他没有说出来,冬梅娘犟起来了,不弄轿子船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还是冬梅爹做了工作,冬梅眼泪汪汪的让了步,还去把志文叫来,志文后来像个传声筒传给了刘家,刘家依了,其实农村的轿子船已经没有以前多了,都在变的,过去的一些规矩在现在还算什么,你看看现在的丫头和小子,你再看看电视上的相嘴的镜头,过去结婚哪里允许穿白的,你看现在的新娘就是一身的素,还嫌白得不够,连新郎也是一身的白。但冬梅娘就喜欢按古法,也好,轿子船,够喜庆,也够热闹。

  刘家那边摆平了,田家这边问题又出来了,冬梅就一个,要轿子船带新娘的话必须要有一个兄弟替冬梅嫁妆上的箱子捏锁,只有让冬梅的堂弟冬生来捏。冬梅爹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他知道他的婆娘更不会忘记这个问题,他婆娘不说,他也不好把这个“洋辣子”抓在手上,不过只是过了几天,冬梅的三妈就主动到冬梅家带冬梅到她家“过”上一天。这是她这个做婶娘的一点心意,不但带冬梅“过”了一天,而且还送了一只皮箱作为婶娘给侄女的陪嫁。冬梅的三妈做得愈像婶娘,这就这么冬梅的娘的背后工作做到家了。不用说,冬梅的三妈已经答应让冬生“捏锁”了。

 

  家里真的是太紧张了,好在素兰也来了,素兰一来,冬梅就有魂了,她们先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素兰和冬梅手搀手地进来了,冬梅看见爹正向家具上贴喜字,就急了,爹,家具要染上红色了。

  冬梅爹说,你不知道啊,爹昨天下午才去县城去买现成的双喜的,后面有什么不干胶的。

  冬梅有点不悦,早说了嘛,不要贴得到处都是,俗气。然后就和素兰折回进自己的闺房,冬梅的爹还没有把素兰回头的笑看清了,门就啪地一下关上了。

  冬梅娘和爹对视了一眼,一起丢下手中的活计,来到冬梅的闺房外听,里面似乎有说话声,听不清冬梅和素兰在说什么,真像是一对小老鼠在说话。冬梅娘叹了一口气。丫头长不大烦,长大了更烦。

 

  正月初六这一天,的确是个好日子。庄子上有三家做喜事,两户娶,一户嫁,并起来是两家,这就需要抢“上风”,越快越圆满也就越顺遂。这天早上三鸡叫的时候冬梅娘就忍不住踢了冬梅爹,她爹,她爹,起来吧,天不早了。

  庄上人都记得当年冬梅爹娶冬梅娘的时候,由于冬梅的娘家人拿了一下翘,可把田荣祥这个薄面子弄恼了,自己新娘也不带了,就气鼓鼓地一个人上了轿子船,媒人和轿子船上带新娘的人急死了,怎么劝也没有办法,田荣祥就这么嘎古,在这个关键时刻,结果冬梅娘自己跑上了轿子船。冬梅爹其实醒着,他刚上床眯了一会儿,还记得小时候,丫头喜欢吃糖,他就拼命买糖给她吃,结果把牙吃蛀了,他后悔得就想打自己。到丫头换牙齿了,长得慢,冬梅爹几乎每一天都要冬梅把嘴巴张开。牙齿长出来了,又要管她的调皮了,几乎每天他都要为了她丫头去和人家打招呼。后来丫头大了,她不怎么说话了,他又要去跟人家素兰了解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他是前世里没有丫头,这辈子来还丫头债的。不过这丫头除了犟,其他是没有什么缺点的。

  正月初五晚上,冬梅家的亲戚就来了,有几个表亲就在堂屋里通宵打麻将来“守富贵”。这是规矩,也是应该的,本来不需要冬梅爹什么事,但冬梅爹还是坚持坐在一边边抽烟边相斜头。有表亲想让他上去来一将,冬梅爹没有肯,他只是抽烟,一支一支地抽。中间冬梅爹还起身做了一次夜宵,表亲们都劝冬梅爹,今晚你陪我们干什么,明天你还有大事要做呢。冬梅爹说,反正睡不着,我相相斜头。直到了下半夜冬梅爹才被硬劝了上铺。

  现在冬梅爹还是起床了,进了堂屋,那几个表亲们还在打麻将,他们真是有本事呢。其中一个是舅表,农村办大事就是亲戚之间的大相会呢。舅表说,你怎么不多眯一会儿,今天有你忙的,况且你又不是娶媳妇。

  本来这句话没有什么,但冬梅爹就寒了脸,什么话也不说了,许是戳到了疼处。另一个表亲发现了,就打圆场,我家冬梅又不嫁到外庄去,嫁到本庄好,贴心贴肺又能知冷知热,表哥,看你本分,其实还是你眼光远。冬梅爹这才暖了脸,我睡不着,一点儿也睡不着。

  冬梅娘在房里简单梳妆之后也出了房门。之后,冬梅的一些姨娘舅母的也起床了。还有过来帮忙的素兰的娘,她和冬梅的娘是同一个庄上嫁过来的,现在各自的丫头又玩得像一个人,来帮忙是应该的了。

  素兰娘有点像妇女队长,对那些帮忙的亲戚说,今天要早点烧早饭,将来轿子船一到,你们还要花时间闹轿子船上的人,一切要逸逸当当。素兰娘还像是一个行家,说,要会闹,不闹那个刘炳祥不知道我们冬梅家的亲戚厉害。她还回头对冬梅的娘说,姐,你说呢。

  冬梅娘似乎心情不错,她点点头。闹发闹发。

  还在麻将桌上的那些表亲们一边哗啦哗啦地和着牌,一边大声地说,表嫂,你放心,做干部我们不会,但是闹轿子船我们会的,到时候,你不要嫌我们闹得太凶。

  不可能。冬梅娘的声音响亮,都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了。

  再后来,冬梅素兰也起来了,冬梅显然没有睡够,打着呵气说,素兰兴致还是不错的,还挠冬梅的胳肢窝,冬梅有笑,素兰自己都咯咯的笑了。

  刘田氏,马上你就是刘田氏了。

  冬梅没有说话,还是打着呵气。

  素兰说,新娘子,新娘子,上山摘桃子,摘到个细猴子,细猴子……素兰还想再说,发现冬梅脸已经转阴了。到底到了正日了。

  素兰凑到冬梅的面前,准备麻油了?

  冬梅把头抬起来,你看我哭不哭?

  素兰看到她的牙齿都咬起来了,明明是她谈的,还不是人家介绍的,更不是父母包办的,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她都羡慕死她了,说出去打工就出去打工,出去见了世面,又自己找了个对象,不像她呢,她娘管她管得那么死。

 

  因为是水路,村庄上迎娶新娘总是用轿子船,轿子船是指租顶轿子放在船上。船头放着火盆叫旺盆。还有鸭子叫“押子”,新郎倌应该捧着个毛主席的像站在船头,一是吉祥,而是辟邪,轿子船上的人每遇到桥就必须放鞭炮敬桥神。

  到底是本庄,志文家的轿子船果真来得很早,好在这边早饭碗收得早,不然还有点慌张呢。冬梅家的亲戚都兴奋起来了。

  去河边接轿子船的仍是“守富贵”的几个表亲,他们接轿子船的兴致很高,打了一夜麻将居然一点也不困。轿子船把本来很平静的水都激得欢快起来了,一浪一浪地都抢在轿子船前面,那红红火火的轿子放在船头,船头放着烧得辟啪作响的火盆叫作旺盆。旺盆前还有两只呱呱呱叫的鸭子。按规矩,接轿子船的也是要讲顺遂的。要有“带桩封儿”,还有喜烟,这个肯定不会少的,难怪这些表亲要抢着去呢。

  那些表亲把轿子船上的人接回来了,表面上很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没有去的亲戚起哄着要他们请客,本来就是闹着玩玩的,但是他们的回答很是让闹的人不快,有没有多少,到底是精豆子,精豆子生的精豆子,怎么可能会大方呢。

  其实他们怪错了,以为那个站在船头捧着毛主席像的年轻人是新郎倌志文,他们错了,新郎倌志文并没有来,志文托了他的表弟作带亲,这样这次的性质就变掉了,新郎倌来是带亲,而这样的话就从带亲变成了领亲,带亲也不是没有,那是过去新郎倌实在忙才这样做的,冬梅爹低声问冬梅爹,志文呢,志文呢,你知道不知道。冬梅爹说,我不晓得,我还以为你晓得的。冬梅娘说,屁。

  现在看来,这是冬梅自己做的主了,她肯定是怕她娘会刁难志文,因为在去年志文家过来“通话”的时候,冬梅娘不像是和她的亲家公说话,而是吵架。这个丫头将来怎么办?肯定在刘家要吃亏的。现在说已经没有用了,水都过了三亩田了。

  轿子船接回来了,盒子头上鱼肉都去敬了菩萨。轿子船上的人就坐下来了。照例是九个人,八人正桌,媒人挂角。都是本庄人,就有了亲和力,媒人又是庄上的老兽医许先生,平时很会说笑话。今天他任务很重,反而严肃起来,紧紧地抱着胸前一只黑包,好象怕人抢劫似的。

  先吃果子茶,再吃枣子茶,然后吃汤圆茶。正月初六的第一个高潮是吃汤圆茶,汤圆是用糯米做的,捏得小小的,而素兰娘给媒人许先生端来的一碗却是无大不大的,每一只都有鸭蛋大。

  许先生一见,就说,我投降我投降。

  素兰娘说,你投降你就缴械。

  好个王鸭弟,媒人许先生似乎很生气,你知道我的假牙是不能吃大汤圆的。

  素兰娘说,今天公事公办,吃也罢,不吃也罢,媒公大人是做着玩的吗?

  冬梅爹在一边看着,他不阻止,也不说话,不停地抽烟,看不见他的眼神。不过大家的目光都在素兰娘与许先生的身上,最后许先生还是从他的宝贝似的黑包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只喜封。

  素兰娘喜洋洋地走了。大家都笑了起来,说,许先生许先生,今天你输给王鸭弟。

  我们一家人呢。大家笑了起来,许先生他可能怕别人再来闹他,就把自己的底主动暴露出来,许先生拍拍手中的黑包说,我就只能做这么大的主。

 

  我就只能做这么大的主。许先生再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闹饭的时候。烧火的冬梅三妈急急地用一海碗的米饭往许先生的碗里一扫,还飞速地挟了一只鱼头放在米饭上。这样饭是非吃不可了。请别人代饭就必须发喜烟发喜封儿。本来轿子船上这一桌吃饭就鬼鬼祟祟的,一只手扒饭,一只手捂着,他们就是怕闹饭,本庄本庄的,谁都知道闹饭的好处,谁也知道闹饭添喜庆,后来许先生就说了上面那句话,说完之后还拍着手中的那只黑包。

  你能做这么大的主就不应该上这轿子船。说这话的不是冬梅的三妈,而是冬梅的娘。一个上午冬梅娘都呆在冬梅的房里没有出来。谁也不知道冬梅娘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轿子船的一桌就摆在冬梅的闺房外。冬梅娘肯定全听见了。冬梅爹走过去,用手拽了拽冬梅娘,对许先生说,许先生,冬梅娘是跟你开玩笑呢。许先生开始还愣在那个地方,然后也自嘲式地笑了起来,对,对,对,开玩笑,说完就主动掏烟敬烟。

  冬梅娘猛然推开了冬梅爹的手,说,我哪知道刘炳祥派出你这个老抠门来,他刘炳祥瞧不起我们田家早点说,不要等到这个时候,小事上他抠门,我不计较。这倒好,冬梅娘竖起手指掰了掰指头说,儿子结婚还这么抠门。许先生一句话也不说,好象外面有人家放鞭炮了,炸得许先生一怔一怔的。

  冬梅爹说,他刘炳祥抠门又不是一天了,你今天计较干什么,早点吃完,让轿子船动身吧。

  冬梅娘的眼圈就红了,不,我就要讲这个理,说好了让志文领亲的怎么又换成了带亲,像什么话?他刘炳祥盒子头上少了冬梅他五叔的礼,冬梅五叔虽是一个人,但他也是长辈。还是说好的二两金手链,怎么又成了一两的了,这明摆着瞧不起人。

  有些话看来还是要摆开来谈。冬梅爹知道无法劝冬梅娘了,他猛抽了一口烟,咳了起来,他忍了忍,咳得更厉害了,他低下头咳了几声抬起头已是满眼泪水了,许先生你看怎么办吧。

  许先生手里的烟似乎很多,他继续发烟,发了一圈又一圈,有人接了,有人没有接。一个表亲趁机说,许先生,你还好意思发这个烟,结婚发“红梅”是拿不出来的,人家早散红中华了。

  真的窟窿要么不出,一出就是一串。许先生的手就愣在那个地方。可许先生毕竟是许先生,他说,新娘子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刘炳祥当初找到我,说是现成媒,说是他们两人自由谈的,看来刘炳祥不如他儿子,还没跟他的亲家母谈好。

  许先生这个笑话一讲,大家又笑了,许先生趁机说了一句,看来这媒公大人的六斤烂面二斤肉不好吃。

  冬梅三妈会转弯子,提醒了许先生一句,你吃了人家刘炳祥的就得替人家跟腿。许先生拍了拍黑皮包说,对对,我去刘炳祥家一趟。

  冬梅娘对着许先生的影子高声地说,你跟我把刘炳祥叫来。冬梅娘的声音都抖了。

 

  许先生到刘炳祥家里去了,轿子船上的其他八个人就无事可做了。冬梅娘抹了一下眼泪又钻到冬梅的闺房里去了,不一会儿,素兰走出来,素兰肯定哭过了,眼圈红红的。

  有人说,素兰,淌了几两麻油了?

  素兰说,我淌麻油?蜡烛熏的。素兰说完就找了一块毛巾进去了。

  轿子船上的人没了领导,反而更加自由了,有人还要了两副牌打80分。反正没事干。大家都围着相斜头,领导不在,喜庆的氛围转为游戏,就更显得无遮无拦的了,打点情,骂点俏,反正是本庄。这时在本庄嫁娶的优势就出来了。有人甚至还举例某一年有个人家由于带的礼不好,只好回去补,一补就补到了天黑,新娘子拜堂之后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等得人家吃喜宴的差一点饿昏了。也有人说,志文过去每天都来冬梅家,这一过年就不来了。有人立即抢白,志文哪是不来,是刘炳祥不让他来,刘炳祥真的是个精豆子。

  冬梅娘就回过头来看她男人,真的是上了庄上人的话了,都说刘炳祥眼界高,要娶一个城里姑娘呢。所以他不太满意田家丫头呢。这话传到冬梅娘的耳朵里时,冬梅娘是生了气的。可是冬梅爹说,人家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现在好了,刘炳祥把葡萄吃下去了,只把葡萄皮给了她们田家。说句实话,冬梅娘还不太瞧得起刘炳祥,刘炳祥精精干干的,把田种得像绣花一样,海陆空全来的,砌了楼房。这是有本事,她佩服,但人活着不是为了钱吧,庄上人都说他太精,是跌个跟头抓把泥的角色,就连村子里让他当先进他也不肯,大支书说他主要就是怕请客,才不肯做先进的。你看看这个人家,她丫头就是看上了这个人家,庄上人还以为她看上了刘炳祥这个精豆子的钱呢。没有办法,怪就怪他们自己家里没有结成统一战线,冬梅是什么人,她晓得在什么地方突破,她在她爹面前一哼一叫,冬梅爹就从他婆娘这边倒戈了,站到他宝贝女儿这边了,反而来劝说他的婆娘,说了许多志文的好话,对于刘炳祥,冬梅的爹还劝冬梅的娘,将来又不是跟他过的,况且志文是听冬梅的话的。其实冬梅娘当时就说了,你田荣祥是什么东西,你还想在刘炳祥面前打如意算盘?

  现在看来上了她的话了,精豆子刘炳祥就是精豆子,改不了的,还想在儿子结婚这个大事上玩心眼。看到大家没有散开,冬梅娘知道,大家其实就是想看一看,刘炳祥会她穆桂英手里能翻出什么跟头来。

 

  笑嘻嘻的刘炳祥进门时谁也没有理他。他开始还是有点别扭的,他看了一下大家,然后就掏出香烟,一支一支地发,烟已换成了好烟。好烟一散,大家就开始和刘炳祥开玩笑了。

  炳祥,要做扒灰公了哇。

  炳祥,扒灰棍准备好了没有?

  炳祥,是来看亲家母的吧?

  炳祥倒底是炳祥,不否认也不回答。刘炳祥发了一包,又拆开了一包。边散还边看什么。有人又起哄了,看什么啊,新娘子是肯定看不到的,你的磕头钱还没准备好了呢。

  炳祥依然笑着不说话,就问,我的亲家母呢,亲家母呢。

  哇哇亲家母亲家母,有个青年人就笑起来,好嗲啊,你本事自己进去找她,她在新娘子的房里。

  谁都不给他正确答案,他还不敢跟与他开玩笑的人当真,大家都要看炳祥这个精豆子的笑话,炳祥就这么笑着,最后他找对了一个人,他找到了冬梅的三妈,喊,三娘,三娘,麻烦你找一下。

  大伙儿又哄笑起来,哦,三娘,三娘,应该叫三娘子。这次没闹着刘炳祥,反而把冬梅的三妈闹了个大红脸。

  红着脸的冬梅三妈进了冬梅的闺房一会儿又出来。她又拨开人群直奔厨房,终于从厨房里找到了全身布满草屑的冬梅的爹。看来他在厨房里睡了一觉。炳祥一见冬梅的爹,就说,亲家,亲家。

  可冬梅爹没有接炳祥的烟,而是自己抽自己的烟。刘炳祥只好自己衔在嘴里,一把扯过冬梅爹嘴上的烟,过了一下火,又把烟递给了冬梅的爹,亲家,你不要以为我精,我就这个儿子,娶了你家冬梅,就这个大事,我怎么可能精?再说,我只是听你们的,你们不要旅行结婚,就不旅行结婚,做仪式。本乡本土的,你要轿子船,我就弄轿子船。带礼这件事不能怪我,我问过冬梅的,冬梅说不要。至于手链,这是志文他娘手上的,志文问过冬梅,冬梅说这也不够了,以后用钱自己买个款式更新的。

  冬梅爹手中的烟一寸一寸地长着,终于落了下来。炳祥说,亲家,你看,你看,都不是我的主意。炳祥还卖了一个乖,儿子大了,不听话了,我家志文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他只听你家冬梅的。冬梅爹哼了一声,然后进了冬梅的闺房。

 

  炳祥又开始散烟,一支又一支,有的两只耳朵上都夹上了烟,手里还拿着两根,好烟谁不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媒人许先生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他与牌桌上的人争了起来,许先生坚持说那个人的牌技臭死了,比他的脚丫还臭。

  那人就说,肯定比你的手香,我的手还不臊气。这说到许先生的疼处了,许先生喜欢人叫他许先生,但是不喜欢别人叫他的看畜生的先生,是和猪卵蛋打交道的先生,许先生不悦了,不悦了的许先生就蹲在一边抽烟,弄得屋子里全是烟啊雾的,家神柜前的喜烛的光芒竞多了一圈七彩的光晕。

  冬梅娘是和冬梅爹一起出来的。冬梅娘低着头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冬梅娘是哭过了。炳祥一见到他们,脸上又聚起了笑。有人说,看看炳祥脸上的馋笑。炳祥好象听不见别人笑话,依旧笑着,亲家母,亲家母,冬梅娘把头偏到一边去,炳祥也把身子偏到一边去,亲家母,亲家母。许先生说,哦,哦,炳祥,看你的样子是想一箭双雕啊。

  院子里的旺盆还在辟啪地燃烧着,那两只系着双腿的鸭子正不安地拍打着翅膀。

 

  谈判是在冬梅爹娘的房间里进行的。炳祥看来也累了,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又狠狠地吐了出来。冬梅爹也是这样。两个人像在比赛似的。冬梅娘开始还能忍得住,后来就被呛了咳了起来。你们有屁给我快放。

  炳祥一听,像得了令似的,甩开手中的烟说,亲家母,我说不要做仪式让他们旅游结婚你同意就说我抠。

  冬梅娘说,刘炳祥你是要人说你精,说你抠,你就这一个儿子,结不起婚早点说。

  刘炳祥说,是亲家母你说的,要做个仪式,我依了,要轿子船,我依了,还要怎么样?

  冬梅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还要怎么样?你是不是被我们田家逼着你们刘家结婚的,不错,要仪式还有轿子船都是我说的,我养的女儿,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刘炳祥甩了手中未点火的烟,并用脚踩了踩说,你不要以为我想省点钱。

  冬梅娘说,扔个东西进水还有声音呢,我嫁女儿,不谈你的刘家,田家的人该怎么看我们?

  刘炳祥又点了一支烟,看了看表,说,荣祥,你是男人你拿主,你说。

  冬梅爹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烟圈说,我不做主,我生个儿子我做主,我生的女儿让她娘做主。

  皮球又踢回去了。外面许先生在拍门,时辰不早啦,人家的轿子船都把新娘子带回来了。

  炳祥又甩掉了手中没有点火的烟,亲家母,你看呢。冬梅娘用脚踢了踢冬梅的爹。冬梅爹说,就这样吧,谁叫冬梅看上他了呢。

  炳祥说,对对,他们两个小的有缘,好得像一个人。

  冬梅娘说,刘炳祥,你不要以为我怕你,现在又不是过去。

  炳祥说,现在的确不是过去。

  冬梅娘说,我玩字眼玩不过你,我还是这句话,现在不是过去,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家冬梅又不缺胳膊少腿的。

  炳祥还没有等他的亲家母把话说完,就忙着表态,对,对。

  冬梅娘抹了抹眼泪说,刘炳祥,我告诉你,冬梅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哭,你不要湖水煮湖鱼算了,你叫刘志文志这小子来。

  不好吧。炳祥不说对对对了,他搓了搓手,规矩你也知道的,来的时候成单,回的时候成双,不好调的。我们也是为了小的好。

  冬梅娘说,不好调?哼,我叫他过来就过来,他不过来,田冬梅就不出门,我不怕丢这个丑,现在又不是过去。人家结了婚还离婚呢。冬梅娘很激动,尖声叫得像一只母兽。

  冬梅爹似乎不满意他婆娘的话,你这说什么话?

  冬梅娘把冬梅爹一搡,什么话,我说的是中国话。

  炳祥笑了起来,亲家母,亲家母。刘炳祥还把声音压低了,热气都呼到冬梅娘的耳朵里了。就这样,就这样,以后我打招呼,亲事一办,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冬梅娘眼睛眯着,深得很。她笑了,笑得很慢,也收得很慢,谁和你一家人,刘炳祥,告诉你,你这样欺人,我们还和你家做什么亲,你把轿子船撑回去吧,今天我准备丢丑了,我们冬梅不嫁了。

 

  许先生说得真不错,远处已有鞭炮声一阵阵传来,肯定是有个人家轿子船把新娘子接回来了。

  但是这边不行了,依许先生这个老媒人的经验,本庄本土的,一般都比较快,速战速决的,正好抢得好日子的上风。今天不一样了,本来许先生喜欢和女“瓦匠”一起砌墙,平时难得凑齐,今天来看冬梅做新娘子的基本上都是女人,她们其实都像从新娘子身上看出自己当年做新娘子的时光。这样也为许先生提供了方便,他都凑好了今天晚上的几个麻将腿子了,比如素兰的娘,还有冬梅的三妈,可是卡壳了。真的卡壳了。他做的这个现成媒卡壳了。大家都听见冬梅娘的最后一句话的。

  就很快要做扒灰公公的刘炳祥像是打了败仗似的走了,临走时,素兰的娘存心跟刘炳祥开了一个玩笑,哎,刘炳祥,你的笔记本。

  要是换成钱啊什么的,刘炳祥不会上当,但是换成了刘炳祥最要紧的笔记本,上面都是这个精豆子的变天帐,这也是这个精豆子和其他农民的不同之处,听说他婆娘用的草纸的张数都记着呢。

  刘炳祥果真上当了,他把头低下来了,当他发现地上除了鞭炮屑之外没有什么时,他的脸色由黄变黑了,嘴唇都抖了,成了一颗烧焦了的豆子。本来素兰的娘还准备开一句玩笑的,可是看到刘炳祥的红眼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冬梅家这边的人好象都得了指令似的,都不相斜头了,没有了观众的牌场就冷清了,连家神柜上的喜烛都有些游移不定了,一边的烛油还泄了下来,所以显得一边高一边低。

  轿子船上的人还在来牌,刚才牌都是那样的爽快,甩在桌上都脆刮刮的响,现在好象都疲了,到底是纸质的,牌落在桌上迟疑得很,所以就不免出了几牌差错,心情也不好了,就相互低声指责,也没有大声,他们想不来了,但不来牌又干什么呢,平时他们是一个庄子上的,现在可是代表刘家到田家娶亲的,是属于另一个派别的。

  他们的头是许先生,许先生也不和女人们开玩笑了,而是把一只已经瘪了肚子的黑包紧紧地搂在胸前,生怕有人来抢似的。其实现在他即使把包凑到人面前,人也不会抢的,办喜事,主要是看主家,主家想闹,大家就给面子,现在主家是这样的态度,没有那个会不识相的,做二百五,对轿子船上人的态度就是对刘家的态度,这是立场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的。

  许先生搂着他的宝贝黑包在冬梅家的天井里转来转去,那对用来“押子”的雄鸭可能是饿了,嘎嘎嘎地叫得人心里正烦。许先生跑到鸭子的面前,鸭子不叫了,可是许先生刚走开,鸭子又嘎嘎嘎的叫了起来。

  许先生,它们在搞阳奉阴违。

  一个轿子船上的人本来是想笑话许先生的,没有想到许先生反过来臭了他一句,是不是上次没有给你骟干净?

  外面又有一阵天地炮的声音传来,不过是零星的,看样子是人家轿子船过桥头,在敬桥神,许先生把胸前的黑包搂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好象骚动起来了,背着冬生的冬梅的三妈耳朵比较尖,她一边向外走了,一边对许先生说,你的东方红来了,你的大救星来了。素兰的娘说,哪里是许先生的大救星,是许先生的大酒窝。

  许先生好象是在站着睡了一觉似的,一脸的懒相,后来他也听出来了。他把胸前的黑包放下,好象醒了。

  刚才天已经有点暗下去了,现在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院子里亮堂起来了。刘炳祥的婆娘酒窝来了。

 

  许先生真是一个老媒人了,他还是刘炳祥的媒人呢,刘炳祥当时在庄上的条件不是太好,虽然说他是个初中生,又是个独子,还做了队上的植保员,什么时候有棉铃虫了,什么时候有三代二化螟了,什么时候有红蜘蛛了,他是一清二楚的。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姑娘们还是愿意看上他的。可是刘炳祥成分不是太好,中农,穷,这也罢了,关键他还有一个经常生病的寡母。

  不过当时刘炳祥还心傲,一般的对象还看不上,这样就误了下来,要不是走村窜庄的许先生到处骟小猪,他当时肯定会要打光棍的。许先生好象知道刘炳祥需要什么样的对象,他一介绍就成功了,两个人见了面就去照相馆拍定婚照,害得许先生真怀疑他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让他这个媒人做幌子。他们都一口说没有的事。

  刘炳祥找到对象,在一段时间里是个大新闻,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过刘炳祥相中的外庄的未婚妻,所以就缠着许先生,许先生本来不说,但是他经不住激将法,就把刘炳祥的婆娘的长相说了出来,刘炳祥的婆娘叫做扣子。扣子是个黑里俏的女人。鸭蛋形的脸,黑辫子,一直拖到脚后跟,一双大眼睛,一笑起来两个大酒窝。

  由于许先生这么一形容,所以刘炳祥娶新娘的那一天,看新娘子的就特别多,新娘子穿着红棉袄,是黑里俏呢,不过没有看见酒窝,因为新娘子头低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新娘子把一条拖到脚后跟的辫子剪掉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刘炳祥妈妈的意思,长辫子苦时间,庄稼人,早上的时间是宝贝呢。

  时间过得真快呢,现在都轮到酒窝娶儿媳了,想想就在昨天呢。大家现在地看见了酒窝把她的一对老酒窝笑给了大家看,还笑得咯咯咯的响,像是刚生了红皮鸡蛋的母鸡似的。

  我的亲家公呢,我的亲家公呢。

  扣子真的是厉害呢,她一来就叫亲家公,意思是很明显的,她把冬梅娘的嘴堵住,她一边说,一边用她的大眼睛在院子里扫着。许先生像是电视上的李莲英一样凑到酒窝面前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许先生说的是什么,酒窝总是笑着,好象笑得更灿烂了。她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真不愧人家说她是那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俩口吵架不记仇”的电影上的李双双呢,现在李双双单挑穆桂英了,所以轿子船上的人精神都上来了,他们不来牌了,都站到了冬梅的新嫁妆边,雄赳赳,气昂昂的,仿佛只要酒窝命令一下,他们就会赶紧把这些现在还属于田家的东西往属于刘家的轿子船上搬。

 

  大家都以为冬梅爹会出来的,因为时间的确不早了,再这样拖下去,看来刘家的拜堂要等到太阳落了,这是刘家不愿意看到的,同样也是田家不愿意看到的。

  出来迎接酒窝的是她的叔伯亲家母,冬梅的三妈。

  扣子,扣子,什么风把你这个领导给吹来了,不是我说你,你家志文为什么不来?他们不生气,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生气的。

  亲家母,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呢,你家志文是刘家的宝贝,我家冬梅也是田家的宝贝呢。都说你们刘家傲得像个大公鸡。

  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又听人家瞎说,我们做了亲就是一家人了呢。这样做也是冬梅的意思。酒窝脸色好象变了,酒窝也变浅了。

  是谁的意思?我要知道是谁的意思?你们说是我家冬梅的意思,她是小孩,好骗,但你们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冬梅娘一出来,声音就高了上去,大凡声音高起来的一方,自以为理由是充分的。

  酒窝还在笑着,你不相信问冬梅,是冬梅说过轿子船新郎倌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船头,她不让,我一句没有撒谎。

  冬梅的三妈就铲了过来,什么撒谎,可以打电话跟大人商量嘛,如果舍不得打电话就走过来,哪是北京南京啊,就这么远的路,为什么不走过来商量商量,冬梅的三妈越说越激动,她在清明的时侯还差一点和冬梅娘为了一个“丁”的事脸红呢,看来冬梅娘真的是做了“下”了。冬梅的三妈还说,都喜欢玩点子,你家不是嫁女儿,是娶媳妇,一家有女百家求呢,你这个人跟别人玩点子还马马乎乎,可跟亲家玩什么点子?

  酒窝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有人说刘炳祥家是刘炳祥当家,有人说是酒窝当家,刘炳祥是假装的不怕婆娘,这是酒窝做给村里人看的,有人还看见刘炳祥跪过洗衣板呢,那是因为他手痒,和许先生来了一牌。现在这样有心计的人也被快嘴的冬梅三妈铲得脸色变了。

  亲家母,亲家母,你说,我听你说。

  我说,我说,我说,自从做了亲你们刘家什么时候把我们田家放在心上的,又什么时候把田荣祥当作亲家公的?

  酒窝笑着,真的是老酒窝了,你再说,亲家母你再说。

  冬梅娘本来还想说,嘴唇动了动,半天也没有话来,酒窝看到她的亲家母这个样子,就主动作了检讨,主要是忙,她有田,有鱼塘,有猪有羊还有一百只鸡,而且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小孩子的事情大人已经不好过问了。

  冬梅娘看到酒窝这么对她笑着说着,喉咙就更大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家发财,我们田家穷,我们高攀了?冬梅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还好象很不习惯,就把头别了过去,声音都有点变了,听上去都不像冬梅娘的声音了,我家丫头到你家,是替你们刘家添汤添水的过日子。

  酒窝的弯子转得很快的,立即像表决心的说,你放心,我扣子没有一个姑娘,冬梅就是我家姑娘,就是我扣子亲生的丫头。亲家母,时间不早了,我做“下”好不好,你想想,我们就志文一个,将来什么都会是冬梅的。

  你不要说得好听,为什么不拿点表现呢,人家现在哪一家不是半斤的金手琏,你们小瞧我们田家也不要用个一两的哄小孩。

  酒窝忽然大声的喊起来,冬梅,冬梅。酒窝喊得很亲切,真把冬梅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冬梅娘也看着冬梅的房间,冬梅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声音。酒窝还回过头来对冬梅娘解释说,我真的想买大的,可是冬梅会过日子呢,她说一两的够了。她见冬梅娘不说话,就主动把自己手上的往外脱,要不,我这个二两的给她。

  不要!

  冬梅娘终于爆发了,你给我走开,我们田家再穷也不会要你的臭东西。冬梅娘的头发已经散了,她大声地对冬梅的房间喊,冬梅乖乖,冬梅乖乖,我就要你一句话,你嫁不嫁?你嫁不嫁?不嫁的话,妈妈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谁也没有想到冬梅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连冬梅的爹也愣在了那里,他和许先生站在一起,许先生手中的黑包到哪里去了?

  冬梅的房间里终于传来了一阵哭泣声,这是冬梅的,后来又有一阵哭泣声传来了,这是素兰的声音。

  扣子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终于把眼泪眨出来了。眼泪在她的黑脸蛋上像是一滴汗水,看上去是她为了忙娶媳妇忙的。

 

  酒窝变成老酒窝是一瞬间的事,中午变成下午也是一瞬间的事,正月里的太阳到了下午四点钟就有点西斜了,远处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过去有人家为了出嫁拿一下最后的翘的,拿翘的目的是为了发一发娘家的威风,让新郎倌知道新娘子娘家的厉害,但是拿翘归拿翘,嫁还是要嫁的,从来还没有过人家嫁女儿到了轿子船来的时候突然不嫁了,过去悔亲也不是没有过,这一次真的是没有过,能干人扣子在田家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村里的人觉得太稀奇了,都丢下麻将场子赶到田家来,冬梅的三妈命令冬梅的三叔做警察,如果不再维持秩序,就连院子里的火盆还有两只雄鸭就要被来田家看西洋景的人踩坏了。

  冬梅的三妈像是一个新闻发布员一样讲刘家的不是,什么瞧不起人,什么礼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扣子从来就没有上过冬梅家门一次,如果不是瞧不起田家,那就是扣子的腿断了。

  围观的女人也附和说了不少扣子的坏话,什么精啊,什么眼界高啊,什么玩心眼啊,自以为有了一点臭钱就瞧不起人,冬梅是个多么好的姑娘,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那一点配不上他们家的刘志文。说是冬梅高攀,他们刘志文才是高攀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事情向什么地方发展呢,冬梅的三妈其实是什么主也做不了的,拿主的还是冬梅的爹娘,说到底是冬梅的娘,但是冬梅的娘又在哪里呢?

 

  人群中突然闪出了一条道来,本村的大支书来了,大支书真的是很忙呢,他一边和他的手机里的人啊啊啊的打招呼,一边和田家院子里的人点头,他是怎么被人请过来的?今年过年他并不是在村里过的,他的大楼房里闲着,他一家是在城里过的,他在城里还有个房子呢。不过他有个电驴子,像个放屁虫,一放屁,就到了城里家里,再一放屁,就回到了他的村部上班了。

  现在的大支书他是原来老支书的儿子,老支书去年因为鼻咽癌死了,他和他爹不一样,老支书喜欢开会,动不动就是在大喇叭里喊,喂,喂,开会了,开会了。说是开会,实际上是听他讲自己对于报纸上国际形势的理解,他说西哈努克说得最有意思,他说西哈努克就像我们家里的老表叔,和我们国家有亲,所以他就在我们这里住住,那里跑跑。亲戚亲戚,越跑越亲呢。新支书和老支书不一样,他不喜欢开会,但是他喜欢和村民算账,算来算去,到底是大家欠了集体的,欠了国家的。他之所以说刘炳祥是个精豆子不仅是因为刘炳祥不肯做先进,还有一个原因是刘炳祥也会算账。现在刘炳祥怎么把这个人物给请到了?看来刘炳祥还是急于要做扒灰公公的,已经在下本钱了。

  大支书一来,所有人的脸都亮了,大家一边看大支书,一边看刚从冬梅的房间里出来的冬梅的娘,冬梅的娘好象刚哭过,眼圈红红的,头一会低下去,一会儿又抬起来。

  可是大支书并不朝冬梅娘看,他把自己的领带重新正了正,而后把自己带来的烟从烟盒里弹出来,把烟像导弹一样往人群中发射,人群中的男人早早用手接了,所以没有一支落了空。这是好烟呢。闻上去味道就不一样呢。

  许先生真是一个马屁精,他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凑到大支书的面前,可是塑料打火机很不争气,连打了好几下,也没有打好,许先生甩了好几下,也没有把气甩出来,大支书不着急,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一看就是非常高档的,火苗也不是那种急吼吼的,暴发户式的,很不得把香烟当成烧火棍似的,大支书的打火机的火苗是天蓝色的,还嗤嗤的响,还会变色,从天蓝变成了橙黄色,不过大支书的打火机只是给自己的烟点一下,然后就很清脆地把打火机关上了。

  这好象是命令,很多人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或者是火柴,都点燃了,只剩下许先生还在甩他的打火机,看来他要把他的手甩了脱臼也不可能甩出气来的。

  不一会儿,田家院子里全是大支书的这种烟的香气了,听说这烟比小熊猫还高一个档次呢,只有军委里的人才吃到呢。伏在娘背上的冬生不禁咳了起来,但是冬梅的三妈没有敢走开,大支书到现在还没有说话呢。

  大支书抽烟的姿势和大家不一样呢,大家的姿势和老支书一样,用大姆指食指中指一齐捏着,可是大支书的有点像夹着,有点不像夹着,反正很好看,他还有一个本事,他抽的烟灰能有半支长也不落。

  现在大支书手上的烟灰有半支长了。可是不落,不是支书用食指弹了弹,烟灰肯定不会落的。支书好象没有看见冬梅的娘,他喊的是冬梅的爹。支书的声音不响,。

  荣祥,荣祥,田荣祥。

  大支书的话还没有落,很多人都跟着喊了起来,荣祥,荣祥。

  田荣祥好象耳朵聋了,跟着支书喊的人嗓音更大了,像是经过了村部的扩音喇叭,田荣祥,二饼。田荣祥,二饼。

  冬梅的爹是在大家都在喊他绰号二饼时从厨房里出来的,他怎么这样喜欢厨房?看来灶后面暖和,他是在灶后面焐蛋呢。

 

  二饼,二饼。

  田荣祥出来的时候很多小孩都跟着喊,还有小孩在喊冬生,三饼,三饼。后来不止是喊冬生了,而是喊其他人了,也不止是喊一饼二饼三饼了,还喊起了一条二条三条,不是支书又骂了一声,这些孩子,把整个田家院子变成了麻将场了,支书骂道,奶奶的,你们才是条呢,都是你们妈妈这个五条生的。

  大支书对自己的这句话很满意,五条,五条,很多女人都意味过来了,纷纷对大支书说,大支书,看样子你婆娘不是五条,而是白板。

  大支书又笑了,吐了一口烟,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红中,正好配你这个白板。

  许先生凑了过来,说了一下那个女人,她还白板,她早已经是黑板了。

  要死了,那个女人就来抓许先生了,你婆娘才是黑板呢。许先生跑了几步,还是被抓住了,许先生的嘴还不饶人,说,我是黑板擦,我是黑板擦。

  院子里的气氛已经缓和多了,田荣祥被人推到了大支书的面前。

  大支书又弹出了一支烟,荣祥。

  冬梅的爹接过烟,支书还用那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为他点了烟,冬梅爹的手好象在抖似的,烟点着了,但他不是在抽烟,而是在吃烟,只见他把烟抽到肚子里,看不见他把烟从肚子里吐出来。他吃了烟还不对支书那边看,许先生打了一个叉,说,看亲家母啊,刚才送上门不看,现在人走了倒想看了。

  许先生的话把支书都逗了笑起来了,奶奶的,许先生是不是想跟荣祥与酒窝做媒啊。许先生说,你看见过亲家公亲家母要介绍的吗,亲家公,就是头低下来拱,亲家母,就是头低下来摸。

  冬梅爹好象没有听见大家在笑话他,眼睛眯着,仍然看着远处。大支书的一支烟终于吃完了,他没有接许先生递过来的烟,而是把他的手机掏出来,然后和手机里的人通电话,支书说了起码十几个“好的”才把手机关上。

  大支书把手机关上之后就对冬梅爹说,荣祥,你去把你家里叫来,我们把事情摆到桌面上谈,有什么问题由我来摆平,我倒要看看刘炳祥这个精豆子怎么精法。大支书很兴奋,我不管他怎么精,要做扒灰公公了,还精,太不像话了,要是我有个冬梅这个好女儿我不仅要把他这个精豆子变成了银豆子,我还要把这个精豆子磨成豆腐渣。

 

  所有的事情是由冬梅的娘和大支书在一起摆平的,冬梅娘先把情况一一地说了,支书对这个不感兴趣,他要的是冬梅娘提出的条件,冬梅娘用手指头一根根弯着,大支书一个个“没问题”的答应着。

  大支书答应得那么爽快,冬梅娘就不说了,大支书说,怎么不说了,荣祥家里的,你给我想好了,是不是只有这么多?

  冬梅娘又弯起了一根手指,说,支书,你也知道的,我家又不是卖女儿,我没有得他们家一分钱,我要他儿子过来。

  没问题。支书点点头,没有了?

  冬梅娘觉得她进房间时应该和冬梅爹一起进来的,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想好得多,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没有了?大支书一边说,一边喊许先生,老许,老许。在许先生没有进来之前,大支书对冬梅娘说,我还以为你家是什么条件的,这个精豆子真是精,早知道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答应呢,真是的。看样子大支书是准备用上他的“杀手锏”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大支书还有点可惜。他又用那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替自己点了一支烟,荣祥家里的,你已经闹了,应该往狠上闹的,说实话,刘炳祥托人找到我,我还不愿意呢,我和荣祥是什么交情,我和那个精豆子是什么交情。精豆子他现在求我呢,不然要罚款呢。支书呼出一口烟,烟就把冬梅娘的脸遮住了,她不知道大支书说的话是真是假,她家又欠了大支书一笔,看来年前送的礼还是轻了一点,还是等到端午节再说吧。 

  总是喜欢吃女人豆腐的许先生正被一群女人包围着,他正巴不得有人把他解脱出来呢,不过衣服已经被那些人来疯的女人扯掉了一颗的许先生头脑一点也没有乱,他听了大支书的话说,其他还可以说,让志文过来不合规矩。来的时候成单,走的时候成双,志文一来,就成了来回都是单了。

  大支书说,什么规矩不规矩,规矩是人订的,况且你说的规矩,现在那有人照着做啊,现在的年轻人啊,一切是做形式。

  大支书临走之前还对许先生说,快去啊,时间不等人了,我保证你来的时候是单,走的时候是双。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凡事听人劝。大支书的手机响了,他这次是和手机里的人在对骂娘,骂得那么起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刚才还狐疑着许先生笑了,笑得很暧昧,还顺手捏了一下素兰娘的肩膀,还没有等素兰的娘反应过来,就迅速离开了冬梅的家,他是向刘炳祥家里跑去的,可能是刚才甩打火机甩坏了一只肩,他走路的时候有点歪。

  大支书也走了,像一阵风一样,冬梅的三叔耳朵上还夹着刚才大支书散的烟,又被谁抢过去了,毕竟是难得遇见的好烟呢。谁也不知道大支书是回村里的家,还是回城里的家,不过这次他这个大驾肯定是刘炳祥这个精豆子请过来的,支书这个人不是容易请得动的,干擦痒是没有用的,看来这个精豆子出了大血了。反而是不划算的,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得不偿失。

  冬梅的三妈很得意,说,活该。

  素兰娘说,你看刘炳祥和大酒窝省的,好象穷得很,那么有钱,还把嘴省得尖起来了。你就不可怜可怜刘炳祥这个精豆子?

  可怜?你可怜他,谁可怜你?他吃了亏是他自找,谁叫他不把田家人放在眼里。他之所以不让志文来,就是想把田家人按到刘家人的裤裆里。要是你家素兰出嫁,你会不会答应?

  我答应?我答应他一个大嘴巴,我不把大酒窝变成个大尿壶我就不是人养的。

 

  许先生这个老家伙跑得真快呢,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一回来他就笑嘻嘻的指挥手下的人往轿船上发嫁妆了。

  冬梅娘早已钻进冬梅的闺房里去了,只有冬梅爹在指挥着那些人搬。电冰箱。彩电。家具。VCD。冬梅的嫁妆上红喜字由于是不干胶贴的,因此一张也没有被风吹走,看搬嫁妆的人都说,冬梅娘真舍得。

  在冬梅的房间附近听动静的冬生告诉他妈妈,姐姐说,看我不收拾她。看我不收拾她。

  冬生学冬梅腔调很像,她要收拾谁?冬梅的三妈猜测是收拾志文,男人要收拾,不收拾就上了天了,还不肯下来。不过大家都不同意她的意见,应该是收拾老酒窝,看样子这对婆媳要有好戏看了,冬梅和扣子,都是属于那种斗心眼的女人。

  穿西装的刘志文赶到冬梅家时嫁妆已搬得差不多了,这个小眼睛的男人长得不点也不像他妈妈扣子,小眼睛活像刘炳祥,笑起来眼睛就没有了,只看见两只酒窝,就这一点像他妈妈。冬梅的嫁妆搬得只剩下两只皮箱了,这是留作冬梅的堂弟冬生捏锁用的。

  刘志文叫了冬梅爹一声,干爹,还递了一支烟。然后来到冬梅的闺房门口,看到冬梅的娘,刘志文眼睛就细了,叫了一声,干妈。

  冬梅娘把脸背过去,没理他。

  刘志文又叫了一声,干妈。还抽出了一支烟。

  待他抽出烟时觉得自己已经错了,看热闹的人都笑了起来。刘志文就窘在那个地方。

  还是许先生聪明,说,志文,这就是你不对了,该改口了,该改口了。

  刘志文嘴唇蠕了蠕,还是吐出了一声:妈。

  许先生耳朵真是好呢,他听见了,咂了一口嘴,你小子过了这关就舒服了,大声地叫,将来你小子不把她当亲妈,我可饶不了你。

  刘志文果真就大声地叫了一声,妈。还回过头叫了一声冬梅的爹:爸。

  许先生趁机说,捏锁封儿,捏锁封儿,说罢又从的宝贝黑包里掏出一只红包。

 

  “捏锁封儿”其实是婚嫁中最后出彩的地方,这是为即将出门的女儿捏上了在娘家的想头,也体现娘家的权利,必须是出嫁女的弟弟或者哥哥捏,捏好了才能把新娘子带走,由于这是新娘子出门的最后一道可以卡得住男方的关隘,所以很多人家都会抬扛,要把捏锁封儿往上涨,涨得越高,面子就越大。

  志文接过许先生手里的红包,这红包里肯定是刘炳祥交给许先生的捏锁封了,今天的捏锁封有点不同,由于冬梅是独生女,所以捏锁的任务就落到了冬梅三妈家的儿子身上,冬梅是从田家出去的,应该由田家人捏一下锁。

  别人还在担心冬梅出嫁时锁由谁捏的时候,冬梅娘早已经在腊月里就把过去妯娌间的灰尘都用冬梅娘的袖子擦干净了,冬梅娘虽说是个女人,还是比男人更大度的,想得全,也做得滴水不漏的。在田家,在村上,她是没有多少话把子在人家嘴里的,她跟她的亲家母正好是一对。志文的娘会忙钱,而冬梅的娘会忙人缘。

  拿着红包的刘志文立即被他的丈母娘叫走了,还进了房门。看来丈母娘和女婿好得很呢。许先生又开始发烟了,大家觉得许先生的烟真是神奇呢,不是刚把他口袋里的烟抄光的吗,怎么现在又有了,他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大家又和他闹开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志文再出来时,红包明显地鼓了许多。不过许先生看见了,就叫志文救他,于是新郎倌志文开始发烟,反正是喜烟吃了不腰疼,大家今天的好烟真是吃过瘾了。

  冬梅娘把“捏锁封儿”递给了冬梅爹,说的声音很响,你是主,你看。

  很多人的头凑了过来,冬梅爹的手有点抖,他把红纸拆开来,真看不出刘炳祥这个精豆子放了这么厚厚一叠呢,全是新一百的,红通通的,喜气洋洋的,上面的毛主席都是红光满面的,一数,一共是二千块。二千块,这可是个大数字,看的人都啧啧喊好,还是冬梅娘厉害,拿一下翘刘炳祥就得割肉。

  冬梅爹把红通通的一百块歪了歪,钱就分好了,他把一千块放进新娘子的箱里,这是用于压箱的,压得越多,将来就越发财,一千块是村上人看到的最大数了。冬梅爹把钱放进去之后,还又把箱子上的红双喜用手指抹了抹,冬梅爹的脸有点严肃,好象快要哭了,等他摸到还开着的锁时,他才把目光转到他的侄子冬生的身上,小冬生在他的弟媳手上,正喝着一瓶哇哈哈,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银项圈,冬梅爹倒吸了半口气,就把手中的钱塞到了他的侄儿的口袋里,他的手太大了,而冬梅堂弟的口袋太小了,塞不进呢,最后还是冬梅的三妈把钱接下了。

  乖,乖,冬梅的三妈一把把他儿子嘴里的哇哈哈拨掉,然后急步捏冬梅堂弟的手快速把锁捏了,咔嚓一声,又是咔嚓一声,就捏去了冬梅在娘家的最后一个想头。冬梅娘的眼睛模糊了,对她的妯娌说,其实……我叫他家用轿子的,我就做个恶人吧,扳一扳刘家的犟头,冬梅是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

  冬梅三妈说,现在大家都看到的,还有支书来做了证明了呢,我家冬梅是他刘家八人大轿抬去的,将来又有什么话就好说,我冬梅不是自己走过来的,而是你家八人大轿抬过来的。

  冬梅娘说,就是,冬梅还与我争嘴,说我封建,就是为她好,这口气我们替她傲下来,将来在刘家她不用怕她怕你了。不怕你三妈笑话,他爹还因为这事打了她,长这么大,从没有碰过她一根指头的。

  冬梅三妈说,冬梅她小,将来有了孩子,也做了娘,就长大了,就懂了你做娘的一片心了。

  冬梅娘听了这句话,眼泪就一颗颗掉下来了。许先生又来催了,快点吧,准备敬菩萨了。冬梅娘抹着眼睛走了。

  看的人也不禁哭了起来,嫁女儿的人家和娶媳妇的人家同样是办喜事,但是就是不一样,一边是愁眉苦脸的哭嫁,一边是欢天喜地的拜堂。

  你出嫁时有没有哭?

  我最伤心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哭够了,到了正日子怎么也哭不出来,哭不出,后来我爹哭了,我也哭了。你呢?

  素兰娘哈哈一笑,我没有哭得出来,最后在娘家敬菩萨拜别前,我想来想去,我就用茶水往额头上一抹,后来人家都说我哭得太伤心了。

  冬梅的三妈被素兰的娘说得笑了起来,最后越想越笑,竟哈哈大笑,其他的人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冬梅的三叔用手捣了一下他的婆娘,不笑了,不笑了,冬梅就要成为刘家人了。

  冬梅的三妈就愣在了那里,只一会儿,她就哭开了,真的哭开了,我可怜的冬梅啊,三妈舍不得你出嫁啊。

  素兰的娘笑了起来,真的是演员的料子呢。

 

  冬梅娘是哭着受女婿女儿拜别的。鞭炮响起,冬梅和志文对着两个长辈跪下了。冬梅的新嫁鞋是穿在冬梅爹的大鞋子里的,冬梅开始还想脱,冬梅娘说,乖乖,这是规矩,你一定要穿到门口,不要带走娘家的一块土,否则想家呢。说完了又补充一句,乖啊,听话,拜完了我们不要回头,回了头就会想家了。

  鞭炮还在响,许先生已敦促冬梅快点起来跟上志文。冬梅娘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冬梅你不要回头啊,回头就想家了。

  但冬梅娘睁开眼来时,看见穿着新嫁衣的冬梅她还是回过头来了,还像个小孩呢,腹部微微隆起的冬梅的脸上满已是水晶一样的泪水。

  冬梅娘忽然大声在喊,冬梅冬梅,世上只有爹娘对你是真的,你如果觉得吃亏就跑回来,娘不怕的。

  冬梅爹也叫了起来,爹也不怕的,这才是你的家啊。

  冬梅开始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腹部。说句实话,这些年看到哭嫁的场面并不多,现在的丫头脸皮厚着呢。而冬梅这个丫头不,冬梅她真的是在哭,还捶自己的肚子,志文回过头来劝她,冬梅不听,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在说,想不到,冬梅这丫头会哭嫁呢。

 

(刊于《天涯》2002年3期  《小说选刊》2003年10期选载

入选《2003年中国实力小说选》

入选《天涯》杂志10年小说精选集《出嫁时你哭不哭》)

靖江新闻 更多>>

1818民生直通车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