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靖江
趴在澡堂顶上的人
来源:影响靖江网  发布时间:2016-03-17 10:28:13
谁能想到闷声闷气的张家也能出一个妖精,现在张家真的就出了一个妖精了,这不是别人说的,这是张奶奶自己说的,她媳妇也就是张志华的婆娘也是这么说的。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谁能想到闷声闷气的张家也能出一个妖精,现在张家真的就出了一个妖精了,这不是别人说的,这是张奶奶自己说的,她媳妇也就是张志华的婆娘也是这么说的。

 

  有了这个妖精,每年到了冬天,她们家就总是为了洗澡吵架,真让庄上人笑死了,户主张志华有澡洗,儿子张军军有澡洗,他们都到镇上的男澡堂去洗,家里就三个女人,女人嘛,用水洗洗脖子就行了,过去都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张玲玲不同意,她还以为自己是支书娘子和妇女主任的,她们每年过年之前都到县城去洗的,还是用大队里的抽水机冲到县城去洗的。可是人家支书娘子是上海人,人家是上海知青,妇女主任是陪着她去的,一年只不过洗一次。

  张玲玲又不是上海知青,她偏偏要在冬天里洗澡,又不是妇女主任,可是张家就这样生了一个上海知青,生了一个妇女主任。张玲玲奶奶说,丑人多作怪。张玲玲妈妈说,洗死了才好呢。不过她们只能背着张玲玲说,她们都怕这个十岁的张玲玲,不然的话,张玲玲眼睛一翻,她对她奶奶的话就是,你还不洗澡呢,你身上的灰都可以用杀猪刀刮了。她对她妈妈的话是,你把我生得像个七仙女似的。每次听了这句话,张玲玲的妈妈要不是有个张军军在身边,张玲玲的妈妈肯定会疯了,她气得没有话说,只是把张军军箍得喊疼,张志华的婆娘眼睛里全是泪花,她怎么生下这个女儿,不是她,是个丫头,又生得这丑,她男人才不会离开家八年呢。她把目光投向她的男人张志华,可是张志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他也怕这个丫头的,他怕这个丫头问她,你早干什么去了?

  是啊,张志华现在想管,当时他干什么去了呢?

 

  对于张玲玲,庄上人都知道她是一个洋辣子。洋辣子是一个在树上横行的虫子,身上的毛是不能碰的,一碰就“辣”上的,几天都不会好的,她还是一个犟头,比如庄上有句骂人的话是,河里又没有盖子,你如果不想在我面前丢人现眼,那你去死。这放在一般的孩子身上,孩子是不会直接朝河里跑过去的,又不是抱养来的,是拥有晚娘或者晚老子的小白菜,人家还有做父母的为了吓孩子还在他们面前扔一条绳子呢,做父母的都知道孩子是不会当真的,但是张玲玲这个孩子就把自己当成小白菜了,就朝河里跑,深秋了,水已经很凉了,张玲玲真是义无返顾的,就像江姐就义,她就朝水里跑去了,身上全都湿了,要不是放鸭子的抖抖啊奶奶的儿子看见了,跳下河去,张玲玲可真的死了。后来,她奶奶和张玲玲吵架,指着碗橱下面的一瓶药水说,你实在不想活了就喝药水吧,那瓶本来是我喝的,既然你现在想死,死了也干净了。

  她奶奶没有想到,张玲玲就把碗橱下面的那瓶药水拖出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拨开用废报纸做的瓶塞,然后仰脖就喝,那时她还蹲在地上呢,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呢,她头仰起来,头上的马尾巴就拖到地上了,她刚喝了一口 ,就觉得上当了,这不是药水呢,是明矾浸的水,是奶奶用来止牙疼的,涩嘴得很,她的表情变得很滑稽,奶奶不禁就哈哈大笑起来,口水一点也关不住了,张玲玲吼起来,笑死吧,笑得一口气上不来才好呢。

  瞧瞧,这个张玲玲,真是个不讨喜的孩子,你说谁还喜欢她,嘴巴从来不知道让个人,没大没小,还一个气鼓儿。既然是个气鼓儿,小孩子们就会拿张玲玲开玩笑,最好的方法就是叫她八麻子,八麻子,八——麻子!

  这么一喊,按理张玲玲应该直接去找这个骂她的小孩,可是张玲玲不,她总是去找“抖抖啊”奶奶,人老了其实都会抖的,这个老太太抖得比别的老太太厉害点,她喜欢开小孩子的玩笑,有一次,她对张玲玲说,丫头,我看看,你的眼皮是单的,还是双的?张玲玲开始不相信,老棺材说过她不像张家的人,就像王家的人,单眼皮。可是抖抖啊奶奶说,有的双眼皮是隐在里面的。张玲玲相信了,有一次她发了一次烧,好了之后眼皮就双了起来,双了好几天呢。张玲玲就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她没有想到这样老的老棺材会对她耍阴谋,这个抖抖啊老棺材实际上是数她脸上的雀屎有几粒呢?老太太数出来了,有八颗,不多不少,八颗,八麻子,八麻子!张玲玲就这样变成了八麻子。

  张玲玲不去追骂叫她八麻子的人,反而直接到了抖抖啊老太太的家里,不是把她家正在生蛋的母鸡赶出鸡窝,就是把长在门口坏脸盆中的大蒜拔掉,弄得抖抖啊的媳妇把她婆婆骂了个狗血喷头,真是死得快了,嘴巴作什么淡?

  张家那个丫头片子将来不知道害谁家呢。

  张家那个八麻子肯定是跟人家溜(私奔)的角色。

  很多老奶奶也不喜欢张志华家的那个丫头片子,这个丫头片子长得不讨喜,跟她妈妈一样长得不讨喜,当初张奶奶家的儿子张志华是怎么看上这么丑的女人呢,想起来,婚姻这个东西真是叫做一块馒头搭一块糕呢,张志华要长相要长相,要人品要人品,还巧,学什么像什么。可是他偏偏娶了一个大屁股小个子还是小眼睛的脸上还有雀斑的女人,当初他是怎么看上她的呢,当初庄上人看新娘子时都说的,下了断语的,肯定过不长的,他们不配。

 

  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后来真的上了老人话了呢,张玲玲一生下来,张家就开始吵啊闹啊,都说是媳妇不好,孙女不好,张志华后来就出去了,做了泥水瓦匠,这一做就是八年,八年就是一个抗战了,张志华的妈妈和张志华的婆娘在家了吵了闹了八年,张玲玲原来是在她妈妈的怀里听她妈妈和奶奶吵,后来是站在天井里看她妈妈和奶奶吵。

  张玲玲后来就成了一个非常怪的丫头,不喜欢说话,但这个八麻子耳朵灵光得很,谁说她坏话,哪怕是小声,她也听得见的,她听见就骂人,骂人时她就不是哑巴了,而是一个高音喇叭了,还追着你的屁股播放不停。

  八年了,当时对于张志华的传言很多,最多的就是张志华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人品,又巧,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外头肯定有人了,就在那时人们都在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张志华在外面有相好时,张志华婆娘的肚子很奇怪地大起来了,很多人都想猜出是哪一个光棍做的好事,原来过去张志华的婆娘用开水浇那些在门外学猫叫学狗叫的光棍事都是做给人看的啊。再后来张志华回来了,张志华显老了,一说话脸上就有鱼尾纹,背还有点驼了,一回来没有过六个月,就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叫做张军军,开始庄上还有人说闲话,但是张志华的寡母说,是张家的种,她这么一说,还是真的了,人家说女儿像爸爸,儿子像妈妈,而这个人家就正好相反,真的不好说呢。

  张玲玲真正和她奶奶闹矛盾是她们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当初她们是一个铺的,主要是想让张玲玲为她奶奶捂个脚什么的,可是只睡了一个晚上,就闹了一个大矛盾,一个说张玲玲喜欢裹被子,一个说她奶奶喜欢裹被子,都感冒了,都咳嗽了,张家奶奶还破天荒地吊了盐水,张奶奶开始还不肯吊,说是医生想用什么葡萄糖骗她的钱,又说一辈子没有吊过盐水,只有要死的人才吊盐水呢。不是张志华求他妈妈挂水,怕是张奶奶真的是要死了,张奶奶说张玲玲是和她前世里有仇,没有仇是不会来到她家里来的。

  张志华没有说话,就动手用家里的木头打了一张小床,张玲玲睡了,可是张玲玲还在房间里挂了一张布帘,又把她奶奶气得直喘气,张志华让他婆娘治治她女儿,张志华的婆娘也太有理由,好人让你做,坏人让我做,我管了八年,现在该你这个做老子的管了。奶奶后来也接受了张玲玲挂布帘,但是她又对张玲玲的床的走向提出了意见,人家没有哪个人家的床是这么搁的,“头南脚北,死了都没有人哭”。张玲玲听见了就装作没有听见,依旧是这样头南脚北地睡着。这样就弄得张奶奶紧张了,开始阿弥驼佛,又阿弥驼佛,他是希望家里太太平平,请求菩萨不要因为这个冤家孙女不听话,不懂事,就把什么不好的事惹到她张家来。

  谁能想到张家现在整天就为了一个洗澡吵个不停呢?

 

  其实这个庄上还是有女人冬天洗澡的,那还是支书娘子,除了年底去县城,平时她也洗澡的,天气好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支书娘子站在自己家的台阶上用干毛巾揩自己刚洗好的头发,真的是上海人呢。上海人就是爱干净,支书娘子在太阳下一站,整个空气的味道就变掉了,变得香喷喷的,好闻极了,难怪支书经常被庄上人嘲笑说一个大男人每天晚上还洗屁股。支书经常幸福地发着牢骚,妈妈的,就是烦。

  支书娘子是全村女人的模范呢,张志华一回来,张志华的婆娘也干净起来了,整天涂那个雪花膏,还在头上搽那个桂花油,用张奶奶背后和抖抖啊奶奶说的话,就是“丑人多作怪”。不过张奶奶也发现,她的媳妇这是她儿子张志华的鼓励之下做的,她还穿上了箍上了张志华给她买的奶抹子,真是的,做姑娘时的金奶子不打扮,做新娘时的银奶子不打扮,已经是狗奶子了,还当作宝贝似的,其实一只草母鸡再打扮也是一只草母鸡。

  其实要命的还不是她的媳妇,是她的孙女,学支书娘子学了上瘾了,她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投的胎,长得不怎么样,还有一个小姐的脾气和格式,尤其是用水,原来小她自己不知道用水,现在依着自己烧火了,煮饭了,就好象不知道开水是柴火烧的,是不要钱的,好象脸是用来屙屎的,一天要洗十次脸,这个不谈了,洗一次脸就像杀一次猪,用的水泼到阴沟里要哗啦哗啦淌好长时间。洗脸还算好,头上就一点黄毛,还不停地洗,端一只椅子在天井里洗,好象是故意洗给她这个做奶奶的看的,她闭着眼睛不想看,但是水珠总是弄到她的脸上,全是用的香胰子啊。难怪香胰子用得那么快,败家子,张家怎么会出这个小妖精呢。

  更要命的是晚上,晚上这个小妖精不洗一个钟头就会停下来的,洗脸一盆水,洗屁股一盆水,洗脚一盆水,洗完脚再洗手又是一盆水,每次张奶奶坐在铺上逼着自己不要想,可还是忍不住想的,听她婆婆讲的,祖上曾经有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就出了事,张奶奶又在张玲玲的哗啦哗啦的水声中祈祷不能出事,但是她的眼皮总是忍不住要跳,她总是用一张霍香叶子贴在眼皮上。尤其是宝贝孙子张军军,不肯要她惯,他说奶奶身上臭,是个老妖婆。可是谁知道张奶奶的一片苦心呢。

  如果是春天,夏天,秋天,张玲玲用水还不至于让她太心疼,可是到了冬天,水那么难烧,他们张家的草堆总比人家矮得快,可这个张玲玲居然还想洗澡,真是反了天了,她张奶奶在这个庄上谁不说她清爽,干净,可是她的冤家孙女像是每天从茅缸里爬出来似的。洗,洗,洗,洗个不停。又不是男人,天底下只有大男人在冬天洗澡,没有听说过女人也像男人洗澡。可是张玲玲还是洗,张玲玲还把那个死人头发留得那么长,冬天刚洗好了就结成冰了,可是还是洗,尤其是过年,哪一年过年张玲玲不是囔着个鼻子,为了把自己洗干净了,也把自己洗伤风了。

  她妈妈怎么不管管她呢,她爸爸怎么不管管她呢,张志华其实是管过的,人家支书娘子是用了煤球炉发热洗的,人家支书娘子是上海知青,是有供应本子的,煤球是上计划的,如果用黑市炭的话,把自己家的两个草堆换成煤球都不够烧的。

  但是张奶奶还是罗嗦,这样洗下去是要出事的。再后来她在床上用来捂脚的汤婆子就坏了,里面的水把铺弄湿了,她媳妇把她的床拉出去晒,张奶奶那个羞啊,真的丢了老脸了呢,人家真的以为是她这个老不死的尿床了呢。张奶奶在太阳下把自己的眼泪一边揩一边想,我哪里是这个小妖精的奶奶,这个妖精是我的奶奶。

 

  今年秋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刚刚有了自己土地的张志华把责任田忙得像绣花一样,绣完了花,他还不急着回去,他又扛着一把大锹在田野里转来转去,他转了几天就扛回了几只张牙舞爪的树根,然后晒了,然后劈了,张奶奶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听她媳妇罗嗦也懂了,他儿子是在纵容她的冤家孙女在冬天继续洗澡呢。张奶奶现在也变成了抖抖啊奶奶了,说话抖,拿东西抖,吃东西也抖,但是她还是说了她儿子一句,将来她跟人家“溜”你这个做老子还要给她收拾盘缠呢。

  张志华笑了笑,现在他不想和他妈妈说什么,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张志华了,当年他怕妈妈和婆娘吵,妈妈说他是“喜鹊尾子长一长,娶了婆娘不要娘”。婆娘说他“一点主张也没有,还像一个吃奶的孩子”。现在他懂了,躲就躲得了了吗?只有装聋作哑,两头“调”,还不如两头瞒。他很满意他现在的日子,他和他婆娘种田,他丫头张玲玲不光把张军军带过去,还把家里所有的家务活揽过去,丫头长得其实不难看,脾气臭是臭些,但是心好,一家人的衣服她奶奶的衣服每天不是她清晨洗掉的,下午又叠得脆刮刮的给奶奶,衣服上全是水花香呢,再说了,就是长得不好看,自古以来,丫头不比小子,丫头再丑也会嫁出去的,她无非是多用一点水,水全是她自己烧的,张志华想这些树根够用一个冬天了。

  张玲玲现在还是那样用水,既没有用多,又没有用少,张奶奶还是那样阿弥驼佛。但是事件还是出了。

  出事的那天,张志华和他的婆娘正在田里挖茨菰,这是张志华要长的,用的是秧池田,开始长的时候支书还笑,看你怎么吃得下去?现在听说镇上的茨菰已经卖到三角钱一斤了。天很冷,茨菰长得很好,几乎一锹下去都有很多小白鼠一样的茨菰拖着长尾巴爬出来了,张志华挖,他婆娘捡。其他人家也有人在自己家的麦田里用化肥棍在点化肥。现在又不是大集体了,谁不想把自己家的田种得好一点,张志华和他婆娘想苦两年,然后把自己家的房子砌好,因为张军军是个男的,要娶媳妇就得砌个七架梁的大瓦房呢。就像支书家,支书家两个儿子,其实支书娘子还可以生的,但是她上环了,儿子都跟他妈妈的户口,是国家户口,这个不谈,支书砌了两幢瓦房呢。

  后来就发现庄上人都慌起来了,有点像庄上哪个人家失火了,可是没有烟啊,不像是失火。在一边点化肥的人也丢下化肥棍跑回家了,张志华本来还想挖,但是他听有声音说什么洗澡什么死了,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婆娘更是拎不动口袋里的茨菰了,他婆娘哭着对他说,都是你宠的,挖什么树根……张志华本来还有劲走了的,他想到了他妈妈的话,他妈妈抖抖嘴唇,说了半天才把她的意思说清楚,这其实是以前说过的,他妈妈说,祖上有个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真是上了她的话了。

  张志华的婆娘索性手里的茨菰不要了,她穿着她的布满烂泥的大雨靴轰隆轰隆地走在张志华的前面,还没有到庄上,张志华的婆娘看到的人都是神色慌张的,好象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或许张志华婆娘的声音就小得听不见,但是她听见了别人的话,什么要干净呢,要什么干净,真是要干净不要命了,这下把命送掉了吧,干干净净,一干二净。

  张志华扛着装有茨菰的蛇皮口袋和手里的大锹很艰难地赶了上来,他看到他婆娘也怎么变得抖抖的了,还没有做老太婆呢,就这样抖抖的了,都像一张秋天的树叶了。

 

  谁能想到死的是支书娘子,那个全村最干净的女人呢,也是全村最香的女人,说句实话,这个上海知青长得并不是太好看的,但是皮肤好,白,像是白蛇公子,说话还轻轻雅雅的,好听,就这样死了,死的时候脸上红通通的,像是刚睡着似的。张志华的婆娘赶过去看的时候,支书娘子的头发还朝灵床下滴水呢,支书只管哭了,全村来看的人也只管哭了,说实话,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全村人也没有这么哭过,张志华的婆娘看过支书板着脸听人说话,看过支书挥着手对人训话,看过支书拍着桌子对人发火,就是从来没有看过支书哭,其实不只是她,她才嫁到这个村十几年呢,有人说支书妈妈死的时候支书也没有哭。

  支书娘子下葬的时候张志华的婆娘也去看了,支书还真的是有情有义的人呢,一般的死了半边身子的,只有女的朝男人的墓穴里跳,表示不再找人了,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朝女人的墓穴里跳,支书娘子的上海亲戚一个也没有来,其实支书拍过不下十封电报的,他们不来,支书就哭得更厉害了,全村的女人也哭得像支书似的,人家村上的支书,不管是新支书,还是老支书,作风都是不太好的,可是这个支书不,他在他的哭声中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支书说,这以后再从哪里找你这么香的女人啊。不过女人都没有听见,因为支书的嗓子已经哑了,只见他的嘴唇在动,已经干了,还裂出了血,从他的婆娘煤气中毒死了之后,他就没有进一口水。

  全村人都说支书娘子死得幸福,张志华的婆娘当时也这么看的,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把这个观点改变了,她说要什么干净,还不是死了。不过这句话被和她一起干活的张志华听见了,说,当心人家听见。这个人家当然包括死去的支书娘子,因为庄上人说总是听见支书家房子夜里有哗啦哗啦洗澡的声音。张志华的婆娘被吓住了,不说了,呼哧呼哧地干活。

  中午,张志华叫他婆娘先回去,自己把地里一些活的尾巴扫掉,张志华的婆娘就拖着她的雨靴轰隆轰隆地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见了她的丫头张玲玲在握着她的长头发洗,照例把天井里弄得潮一块干一块的,张志华的婆娘把工具往地上咣当一丢,就把张玲玲面前的水盆一甩,装满水的水盆就飞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张玲玲才听见水盆落地时不情愿的声音,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张玲玲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湿头发,眼睛不像她妈妈的小眼睛了,而变成了和她爸爸一样的大眼睛了。张志华的婆娘可不怕这个大眼睛,她挥舞着满手的泥腥气说,洗,洗,洗,你怎么不洗死了,像支书娘子洗死了你就干净了。

  张玲玲的大眼睛看了她妈妈好一会儿,然后她又握着她的长头发去捡那只已经掉了一点釉的脸盆,她一眼也没有看正在对她做手势的奶奶,她好象不知道她奶奶叫她不要吵,她曾经告诉过她干活的人最看不得不干活的,看到不干活的就来气,最好躲远一点,现在她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张玲玲好象不买她奶奶的账,也不买正在发火的妈妈的账,她又骄傲地去打水了。

  张志华回去的时候家里已经闹得不像样了,他妈妈不在家,婆娘和丫头都不和他说话,都在哭,天井里一只刚买了不久的搪瓷脸盆上长出许多新眼睛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张军军现在已经会说一点话了,喜欢说后来……后来妈妈就把水倒掉了,后来姐姐又把水倒起来了,后来妈妈又把水倒掉了,后来姐姐又把水倒起来了……他把后来说成了“河来”,张志华苦笑了一声,河来,河来,还岸上呢。

  张志华看到满天井的水,有的地方还在往上冒热气呢,家里真是白娘子做法——水满金山了。正好抖抖啊奶奶来找张奶奶,她也看见了地上的热气,她说,哎哟,志华啊你手上有几个箩啊,这么巧,还会杀猪?

  张志华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没有了,他说,我十个箩,我每个指头上都是箩!

  抖抖啊奶奶真的该死了,还在扯来扯去的,四个箩,一箩巧,二箩拙,三箩四箩骑白马呢,看来你还有官运呢。

  张志华在心里说了一句,我还官运呢,我头都大了,我是大头运。

 

  现在张志华真的交上了大头运了,最不舒服的就是张志华,婆娘的脾气臭得要命,简直不能提洗澡两个字,她家里充满了火药味,还把她丫头的洗澡骂做“净身”,净身是人死了之后的做的仪式,张玲玲这个丫头既然一点也不知道让着她妈妈,脾气更臭,还说,我就净身,我就净身,我死了让你在家里打万年桩。

  臭丫头张玲玲她还不光这么说,还这样做,总是在她妈妈出去做活时洗澡,洗得更勤了,还是把家里洗得像水满金山似的。一见到家里有水,张志华的婆娘就捂着胸口对张志华讲,她这个四人帮啊这个江青啊不把我气死她是不甘心的。然后他婆娘就开始数落他张志华,为什么一走就是八年,上有老,下要小的,还被人家欺负,不是这八年,她也不会得心口疼的病,不是这八年,这丫头的脾气也不会变得那么怪,张志华看着面前这个伤心的女人,心里一阵又一阵烟味上来了,他戒了两年的烟瘾又上来了,本来戒的目的是为了替张军军砌一幢房子,现在家里却这样的一条鸿沟,楚河是楚河,汉界是汉界,他张志华是个不能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而且家里的事还不能向外说,说了让人家笑话呢。张军军还小,他是有奶便是娘的小狗日的,而张奶奶现在什么都不管,加上现在她成了她媳妇和她孙女争夺的统一战线的对象,她日子过得不错,尤其是她的孙女,明显地改变了脾气,每天帮她把汤婆子冲好,还经常把她的被子拖出去晒得暖和和的。她是假装一点也不知道。这也好,不能再把这个老祖宗再搀和进来了,再进来他张志华就要疯了。

  张志华作为一只不能前行又不能后退还不能旁行的卒子,他在家里这个棋盘上走得真的非常辛苦,他既要把他婆娘摆平了,又要把他丫头说顺了,一开始张玲玲没有表示不洗她妈妈的衣服,只不过是她爸爸妈妈弟弟吃饭的时候她不上桌,衣服是张志华的婆娘自己不让她丫头洗的,她说,我自己的手又不是掉了,我又不是没有手。这样一说就表示了一个姿态,张玲玲就不跟她妈妈洗衣服了。张志华本来还想用一句话调和一下气氛,丫头烧的饭你不是也吃了吗?张志华话到了嘴边上也没有敢说,他知道他一说出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婆娘会绝食,而丫头那边就会罢工,那他和张军军他们只好吃西北风了。

  现在饭还正常地烧着。张玲玲也开始给妈妈洗衣服了。这当中张志华吃了一点苦,是他首先悄悄地把他婆娘的衣服洗掉了,告诉他婆娘是丫头洗的,丫头就是嘴硬点,心已经软了,大人还记小人过吗。张志华的婆娘对于衣服问题嘴也就软下来了,丫头对于张志华哄她说妈妈让他送过来让她洗衣服的话是有点怀疑的,眼睛瞟了张志华好长时间,好象在说,我是可怜你,一个大男人,替婆娘洗衣服。丫头虽然没有这么说,但是张志华感觉得出来,丫头真的大了,还是理解他这个做老子的,这么一想,张志华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一切又和原来的样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张玲玲在家里忙家务,张志华和他的婆娘在责任田里忙来忙去,惟一不一样的是张志华的婆娘还不和她丫头说话,张志华有几次还想用笑话惹她们娘俩说话,还是没有成功。

  张志华想,将来张军军找婆娘一定不找脾气硬的,再找一个回来他就会吃两遍苦受二茬罪了。

 

  一眨眼的工夫,支书娘子就过“六七”了,一过了“六七”,就有人替支书做媒了,这次支书找的不是上海知青,是干部家属呢,找了一个公社书记的老妹子,这个老妹子嫁了多少年,现在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村上的女人就有了一些舆论了,舆论是一边倒的,人啊,就是不能相信的,不知道这个公社书记的老妹子香不香?

  张志华是在上茅缸的时候听人家说的,他一回家刚想告诉她婆娘,可是他发现,他的婆娘和他的丫头已经说话了,还很亲密的,两个人好象在讨论什么上下针的起头问题,丫头已经长高了,看上去已经齐她妈妈的胸口了,两个人一见到张志华回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立即不说话了。张志华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就说起了支书又要做新郎的事。张志华的婆娘和张玲玲这两个人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好象就是她们已经听说了,张志华真的很感慨那个全村,这全公社最香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另一个女人。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他婆娘臭了一句,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张志华现在心情很好,主要是卖的茨菰价钱不错,本来人家镇上的蔬菜行准备一下子按批发价一起收过去的,但是张志华心里的算盘打得精呢,反正是腊月,农闲,又没有多少事,还是自己卖吧,所以张志华这几天主要是朝镇上跑,赶上早市,几乎是每天一口袋茨菰,还没有卖完半分地的茨菰,就卖了有半亩稻的价钱,他还用算盘算了一下,这一分地的茨菰可以买上五千砖,到了明年和后年,种点荸荠,种点甘蔗,反正镇上人的嘴能成为自己家的摇钱树,用不了多久,五万砖就备齐了。

  张志华在的没有想到,就在他吃苦地替家里衔钱的时候,他婆娘又和他丫头绷起来了,绷的原因又是洗澡,这次不是张玲玲洗澡,而是张奶奶洗澡,还不是洗澡的问题,是张奶奶洗澡生了病,张奶奶伤了风了,张志华的婆娘几乎每天地在骂,张志华拦也拦不住,张志华知道他婆娘不是不孝顺,而是舍不得他苦的钱,真是个妖精啊,家里真的出了一个妖精啊,祸国殃民的妖精,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还臭美,洗什么澡,天天掉了茅缸里的,自己洗了感冒不说,还要这个老的洗,这好了,挂水的钱你给啊,你给我服侍啊。

  又不是我要她洗的,是她自己说她背脊痒的,是她自己叫我替她擦擦的,张玲玲翻来覆去的就这几句话,还边说还边指奶奶躺的屋子,不信你去问她,你去问她,如果是我叫她擦的就叫我过不到过年。

  张志华的婆娘更有理了,不是你整天洗,她哪里想得起来?是啊,不是张玲玲这个丫头整天洗啊洗啊,张奶奶肯定不会想起来要把自己的身子擦一擦的。但事件已经是这样了,只有看医生吧。张奶奶的病很快就好了,娘俩又说话了,不过只是当着张志华的面说话。张志华知道,她们都是做给他看的。

 

  这些天,心情乱得要命的张志华狠狠心,把他茨菰的价钱提高了一毛钱,结果还是卖掉了,这下张志华的心情就好多了,挤到供销社,替他婆娘和女儿各买了一块花布。花布买了回来,一路上,手冻得通红的张志华把手捂到花布里,觉得花布真是暖和和的,这是多好的布啊,还会发热呢。

  张志华在路上他还遇见了刚做新郎的支书,支书还递给他一支大前门的香烟,还说今年全村第一个万元户肯定是张志华了,还给他的新娘子介绍了一下,说张志华是他们村的冒富大叔,新娘还对他笑了笑,他是见过她的,她曾经到村里介绍过那种“套子”的用法,一个大姑娘介绍什么套子,张志华对新支书娘子还是有礼貌的,笑笑,又笑笑,其实这时张志华的鼻子是醒着的,张志华除了闻见了股香水味,没有闻见水花香。

  回到家,张志华这拿出他刚买回来的花布。谁知道张玲玲的反应特别强烈,她把手中的花布一扔,花布飞了起来,张玲玲还说,我不要,你把你的婆娘打扮吧,把她打扮得像个花白果,像个美人。要是在过去,张玲玲的这几句话肯定会把她妈妈激怒了,可是今天没有,张志华的婆娘好象变得沉稳多了,她跑上去把花布捡起来,说,你自己不要的,你不要说我们没有买给你,你不要就给军军做彩礼。张志华的婆娘还真的会说话呢,因为她还会把皮球踢给了张志华,丫头,你爸爸回来了,你对他说,他让你去烫就去烫,我决不会再放一个屁。

  原来是张玲玲这个丫头想去刚开的小上海的美发店把头烫一下,小上海是抖抖啊年的孙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上海学的,不过小上海一回来,确实带来了许多上海的新发式,他把很多明星的照片贴在美发店里,什么张瑜啊张金玲啊郭凯敏啊刘晓庆啊李秀明啊,小上海还会给小姑娘剃一个叫叔叔阿姨头,村上的老一辈叫这个头为阿飞头。张志华以为张玲玲想剃这个叔叔阿姨头的,就抓了抓张玲玲的一头乌黑的大辫子,不禁感慨,还是我家玲玲的大辫子好看。

  谁知张玲玲把辫子一甩,说,我又不是剃叔叔阿姨头。

  剃叔叔阿姨头?你花五块钱剃那个叔叔阿姨头还不如我用剪子替你剪个掉光头!婆娘停了停对张志华说,她心事大呢,她想把大辫子散下来,把头烫成草母鸡。

  张玲玲好象铁了心了,说,我又不烫大波浪,我烫的是小波浪。

  还小波浪呢,张志华的婆娘回过头对张志华说,哎呀,烫发要多难闻就有多难闻,真的难闻,像是死人的味道了。

  张玲玲说,人家烫头发就是这个味道。

  烫什么烫,烫在头上好象是一个草堆还显老。张志华开口了,一个小姑娘烫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妇女。

  张志华一开口,就等于是定了性,张玲玲就丢了一句,我早就知道的,你们舍不得钱的,然后就回房里去了。做一个父母真的难啊,张志华知道,他丫头明天不仅不和她妈妈说话了,也不会和他说上一句话了。

  果真到了第二天,张玲玲看到他们就像是没有看见人似的,目光冷冷的,张志华又看了一下他的丫头,他的丫头还是本分一点好看,她皮肤不好,如果真烫起来,就老气得很,会一下子老了十岁,村里又不是没有这个例子,妇女主任就是这样的,她这么一烫,不像是三十多岁,而像是要做奶奶的人了,她还自以为漂亮呢,比自己的头摆过来摆过去,要是前任支书娘子在的话,她烫一个爆炸式,肯定非常洋气,理由是她皮肤好,又有气质。现在丫头不和他说话就不和他说话吧,他是为了她好呢。

 

  已经腊月廿四了,送过灶,又掸过尘,现在必须把剩下的一点茨菰卖出去,也正好把家里过年要用的东西一样一样的买回来。几乎每天都有东西要带回来,由于张志华是一家之主,所以家里的晚饭是等张志华一起吃的,不过张志华的婆娘不吃,她专门收拾张志华买回的东西。东西是多的,张志华的婆娘边收拾边罗嗦,家里哪一年这样买东西的,她说人家不会说我们是败家子吧。这罗嗦可是幸福的罗嗦,张志华笑得都咳嗽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明年我们还会买得更多的。想想现在,再想想过去,张志华的婆娘有时候在抹眼角的眼泪。

  腊月廿五晚上,张志华什么年货也没有买回来,还回来得很早,张志华还对着他婆娘笑嘻嘻的,对跟屁虫跟在后面的张军军说,把张玲玲叫过来。张军军刚想走,张志华又加了一句,把你奶奶也叫过来,我们一起开一个家庭会议。

  奶奶是先被张军军拖过来的,她被她孙子拖得东倒西歪的,指着张志华的鼻子说,开会,开会,我还以为又大集体了呢。

  张志华头仰着,并没有看他的哭笑不得的妈妈,而是看她的身后他丫头没精打采地摇了过来,手上湿漉漉的,这丫头虽然脾气臭些,可是很顾家的,比起人家那些疯疯颠颠的丫头,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天还这么黑了,但是的确已经不是“这半夜”,而是“那半夜”了,也就是腊月廿六了,张志华用脚把他婆娘从热被窝里推醒的时候,张军军这个小狗日的也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说他也要去,张志华低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想做流氓,人家都是女的洗澡,你一个男的凑什么热闹。

  张军军把头又缩了回去,听着他妈妈穿衣服,开门,又听见妈妈在叫他姐姐的名字,他姐姐好象早就醒了,很快就答应了,妈妈又叫了两声奶奶,没有听见奶奶的回答,不知道奶奶去还是不去?之后就听见关门的声音,妈妈打喷嚏的声音,之后就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了。村上的狗就叫了起来,又听见雄鸡叫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像拉梨膏糖一样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后来就断掉了。

  等张军军醒来的时候,发现奶奶正坐在他的床边,正在用汤婆子焐他的棉裤,张军军很奇怪地问,咦,你都洗过澡回来了?

  还姨呢,还舅呢,奶奶才不去呢,穿衣服,穿衣服!奶奶一边跟张军军穿衣服,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不好意思,那么多女的光屁股在一起,难看死了。张军军笑了,满嘴的牙花,男的洗澡也是这个样子的。

  张志华的苦心没有白废,镇上的男人就是和农村里的男人不一样,镇上的男人还是可怜女人的,洗了一个冬天之后还是想到了女人,事实上张玲玲是和她妈妈一起手搀着手去镇上的。等跌跌撞撞的五里路跑下来之后,天已经亮了,开始冻得生疼的手也变得热乎起来了,等到了澡堂门口,一股热气就拥抱住他们,还是来晚了,人家都有女人洗过了,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全身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张志华的婆娘闻见了那些洗过澡的女人身上的香味,她一下子闻见了自己身上的泥腥味原来是很浓的,昨天晚上张志华说她身上有味道时,她还回嘴说,“你说我脏,那个趴在我身上啃来啃去的是哪个狗啊”。看来她的确是臭了,本来昨天晚上丫头也赌气说不想去的,她还在生那个要烫发没有给她烫发的气呢,还是张志华转弯快,又巧,谁能想到他做了一个烫发的钢条,还用布条缠好了,说是她们洗澡回来他给她们烫,他说他已经看懂了,会烫了。这样一说,丫头才肯来的,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呢,才十二岁呢,她回头看了看正在脱衣服的丫头,快要脱光了的丫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脸红得像一张红纸了。

  玲玲,妈妈先下去了啦,妈妈先下去占位置。

 

  澡堂上雾气浓浓的,有几个像张玲玲奶奶一样老的老太太,这几个老太太不像她们用水桶脸盆塑料桶在不算太急的水龙头下等水,她们坐在男人们曾经蹲的水池里泡着,水池里的水可能很烫,她们烫得嘴里滋滋地喊着,胸前像老丝瓜一样的东西浮在水上,脸上地出现红晕了。

  男澡堂里嗡嗡的,隔壁墙上有一盏电灯,但是也被罩得像油灯一样亮,要不是屋顶上有一顶天窗,澡堂里就会黑咕隆咚的,隐隐听见有人在澡堂里吵架的,可能是太挤了,水龙头少而人多,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反正吵也不会吵多长时间的,谁都忙,都是来洗澡的,又不是来这个地方打万年桩的,即使是过去脾气犟的,现在也不犟了。吵两句也就算了,澡堂里的女人不是在外面的女人,一定要打下江山什么的,时间不等人,天渐渐地亮了,又涌来不少光身子的女人,她们比起前面的女人更像是饿虎扑食,还大呼小叫的,所以她们就不争了,抓紧时间,用一切必要的手段干净彻底地消灭积在自己身上一个冬天的垢,

  谁能想到女人是这样的脏呢,男人们总是说奶子是男人的“靠球”,靠球是远航船边上用来防撞击的软性球,但是你叫男人现在来看看,什么金奶子银奶子铜奶子,铁奶子锡奶子都有的,但是不管是什么奶子,在这个澡堂里什么样的奶子都是泥奶子。女人们白花花的身体在里面只闷了一会儿,颈脖上的,耳根上的,手臂上的,肚皮上的,大腿上的,小腿肚子上的,不要再用什么丝瓜瓤子了,用手轻轻一抹,上面的垢就结成球往下滚了。

  这才是第一遍粗粗地洗,如果你再用力一点,又是一层垢滚了出来,还有呢,用丝瓜瓤子搓一遍,用香胰子来打一遍,再搓,垢是少了,也不是黑的了,但还是有一层白色的垢,不进男澡堂真是不知道呢,说脏男人,男人脏,实际上女人可能是天下最脏的人了,你再看看池子里的水,那里面的水上面不但稠了,上面还浮起了一层油花,这才是早晨上,要是洗到晚上,那里面的水不要变成倒在阴沟里的杀猪水才怪呢。

  洗了半天,张玲玲这才敢抬起头看了看,女人们好象都为自己这么脏而不好意思呢,正低着头用手往自己身上狠命地抓呢。有的嘴角都挂了半尺长的口水了,她在闭着眼睛呲牙咧嘴地往身上抓,一抓一条血印,可是她还在抓……张玲玲开始找她的妈妈,找了一会儿,发现她们庄上也有人来了,张玲玲还看到妇女主任,那个喜欢和死去的支书娘子去县城女澡堂一起洗澡的妇女主任,她在用手努力地够着背脊,可是手太短了,够不着,张玲玲看到妇女主任还把脚踮起来,要不是张军军生下来时她带人到她们家罚过款,张玲玲是会上去帮一把的,力气省下也是省下呢,张玲玲终于在一群抢水龙头的女人中找到了妈妈,妈妈和那些女人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有点用不上劲,张玲玲赶紧走过去,推开一个女人,帮妈妈接过塑料脸盆里的水,妈妈说,玲玲,冲一冲吧,马上汰的话,还要等水。张玲玲用水冲了一下,然后对也在抓后背的妈妈说,我给你擦一下背。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她站起来说,妈妈先给你擦。张玲玲说自己已经擦过了,边说还边走到妈妈的身后,开始为妈妈擦了起来,后来妈妈自己就蹲下了,这样张玲玲就更好擦了,张玲玲还看见了新支书娘子,她怎么不去县城洗女澡堂呢,妇女主任也看到了她,还主动上去和新支书娘子身边,好象在说话,然后妇女主任也转到新支书娘子后面去,意思是想替新支书娘子擦背,可是新支书娘子很客气,躲让着,妇女主任就更要擦了,弄得一个澡堂里的人都在看这两个相互客气的人,可能有人还羡慕那个不肯擦背的女人,最后张玲玲看见新支书娘子用力搡了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可能没有想到,脚下一滑,不是抓住了张玲玲的手背就真的要跌一个跟头了。

  张玲玲的妈妈站了起来,也看到了妇女主任,可是妇女主任好象不认识张玲玲的妈妈,脸一背,然后用手巾捂住了脸,肩头一耸一耸的,肯定是哭了,而新支书娘子好象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依旧在自己搓,搓得很轻雅,她的肚皮已经有点隆起了,张玲玲的妈妈好象知道了一点什么,拉起张玲玲就转到人群的另一边去了。

  张玲玲没有想到,妈妈的手就碰到她的背上了,轻轻的一抹,妈妈就把手伸到张玲玲的面前,你说你洗过的呢,还是有垢呢,人真是泥做的呢。张玲玲闭着眼睛让妈妈替她擦背,一边听着妈妈问,重不重?重不重?张玲玲的眼泪就和汗流在一起了。

  终于洗得差不多了,这时的张玲玲开始和妈妈一起合作等水龙头里的水,因为这水龙头是脚踩式的,那么多的人,一个人自己踩自己等的确费力气,而有了张玲玲,就不一样了,等和洗就成了一条龙,等她们汰好了,正在穿衣间擦身上汗时,就听见有人在说,刚才有个流氓趴在天窗上的。

  有人问,多大?什么样子?有没有抓住?

  没有,跑了。

  有人又说,不知道有没有看见?

  还看见呢,里面全是雾啊,他看个屁。

  张玲玲的妈妈很有兴趣地听着人在说,等她回过身来时,发现她丫头张玲玲捂住了肚子,头上尽是虚汗。

 

  张玲玲的肚子肯定是受了凉,只疼了一会儿就和妈妈一起回家了,一路上妈妈非常兴奋,说来说去就是洗澡好啊,她以后也一定要洗澡,在冬天里洗澡,因为今天洗过澡后就像扒了一层皮,妈妈还唱了一首做姑娘时唱的小调,张玲玲没有说话,妈妈以为张玲玲起了个大早,肯定是没有劲了。对付没有劲的孩子,要让她真路要一个办法,那就是告诉她走到前面有糖,有糖等着她呢。张玲玲的妈妈也采取了这样的方法。

  玲玲,我猜张志华肯定把茶泡好了。

  张玲玲噢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玲玲,我猜张志华肯定把烫头发的东西烧红了等我们呢。

  张玲玲果真兴奋起来了,真是个孩子呢,她对她妈妈说,我当真是只烫前面的箍好看,不像是烫成小波浪好看。

  张玲玲的妈妈说,我们是你的什么人,我们还骗你吗?

  是啊,做父母怎么会骗自己的父母呢。张玲玲到了家,她就以为她妈妈是和张志华一起商量好了的,奶奶和张军军出去玩了,茶也泡好了,那个用来烫头发的钢条也烧红了。张志华看到她们,先是说这么香啊,简直要把他香昏过去了,接着他要先替他婆娘把头烫一下,张志华的婆娘说什么也不肯,说烫了她不就是一个老妖精了吗,她指着张玲玲说,还是替你丫头烫吧,你丫头才是你的宝贝呢。

  张玲玲坐在张志华的前面,张志华真是一个细心人呢,他还递给丫头一面小圆镜,意思是让丫头监督他这个理发师的手艺。张玲玲看到了有点紧张的张志华,她就对他笑了笑,这么一笑,张志华敢烫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一阵头发烧焦的味道,张玲玲听见妈妈说,张志华你还是不种田吧,就做理发的吧。

  在等钢条烧红的时候,张玲玲的妈妈走到她丫头的面前,看了又看,还是不满意,说,刚才还夸你呢,你到底是个男人,手还是笨,你再这样烫下去,把我的丫头都烫丑了。

 

  给张玲玲烫发的理发师换了一个了,张玲玲的妈妈其实更像一个理发师呢,她一边烫着,嘴里还细心地把挂下来的头发吹上去。张玲玲听见了张志华和他婆娘开玩笑的声音,她只好把圆镜拿到自己的眼前,她看到了脸上已经变得红朴朴的妈妈,一点也不丑呢,还那么仔细,张玲玲有点走神了,她在想那个趴在澡堂顶上的那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没有看见她们洗澡的样子?

  不一会儿,张玲玲闻见了额头上有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不过一点也不疼,接着在小圆镜里看到了她妈妈惊愕的脸色,怎么脸上的红都不见了,接着她就看见张志华的巴掌向她婆娘使劲地挥过去。

 

  【注:这个故事实际上是我的老婆讲给我听的,我的老婆在和我结婚之后,还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追求她?我说,是因为你的长发飘飘,在上大学的时候,她的那种长发飘飘的样子经常出现我的日记本里,后来我们恋爱,结婚。可是我老婆不太喜欢我说喜欢她的长头发,她的理由就是,如果有人长的头发比她还长怎么办?我后来不说这里的理由了。后来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其实也有一颗疤的。这块疤就隐在长发的下面,她还不允许我问,更不谈用手去触摸了,除非我想讨她的骂和发脾气。后来有了身孕,要做月子,医生建议她把长发剪掉,她没有敢对医生发火,反而把气出在了我的身上,说是我母亲的意思,还要让人家医生转弯抹角的说,云云,云云。总之,她的头发是我们家的禁区,碰不得,说不得。后来儿子生下来了,她没有等到满月就洗头,大概她也知道长发碍事了,不过她还是没有舍得剪掉。这件事件我没有告诉她母亲,她的母亲还是知道了,我老婆被结结实实的训斥了一通。训斥的内容涉及了我老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又酿成了我们吵架的导火索,她一口咬定又是我告的状。这个禁区后来还是我的宝贝儿子打破了,他的小手摸到了她额头上的疤,儿子还特别喜欢摸这个疤,真是一物降一物,我老婆终于遇到了犟脾气的儿子,不让她摸他还不答应。后来儿子会说话了,还问,这是什么?我老婆说得也俏皮,是一只眼睛。后来就瞒不住了,儿子知道这是疤,我老婆就回答,是你爸爸打的。这样的挑拨离间,导致了儿子对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横眉冷对。为了这个疤,我受尽了冤屈。我还说不出来。只有忍了。看了不少心理方面的书,在我儿子过了十岁生日的大好日子里,她在我的百般启发和心理疏导下,我老婆这才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有关浴室的故事,她说她心上一直有一个阴影的,那就是趴在浴室顶上的人的眼睛。我老婆说,有好多冬天,她就一直不敢去公共浴室洗澡。她还骂了趴在澡堂顶上的那个人。我说,说不定你是在骂我呢,我小时候就曾经干过这样的坏事。不过我声明,我没有偷看过女厕所。我第一次认真地摸了她额头上的疤,我说,说不定你额头上的这个疤,就是我的眼睛变成的呢。】

 

(刊于《天涯》2006年5期)

靖江新闻 更多>>

1818民生直通车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