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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根老师的对象问题
来源:影响靖江网  发布时间:2016-03-17 15:51:38
王金根老师隔几周就要回家一次,每次回学校都要带一些咸菜啊鸡蛋啊什么的,这次咸菜没有带,鸡蛋也没有带,只带了一条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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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金根老师隔几周就要回家一次,每次回学校都要带一些咸菜啊鸡蛋啊什么的,这次咸菜没有带,鸡蛋也没有带,只带了一条小黑狗,小黑狗刚刚满月,是准备带给同事窦大姐的。母亲到人家把小黑狗抱回来的时候,对王金根说,金根,嘴巴活一点,拜托人家窦大姐。王金根很不耐烦,说,你的意思是用这条狗……跟人家换一个老婆?母亲被逗笑了,露出了那颗被父亲打掉的豁牙。

 

  一路上,小黑狗总是叫个不停,王金根吼了几次,还是不管用。小黑狗依旧在叫,汪汪汪的,仿佛是王金根欺负了它,它的委屈无处诉说,王金根只好停下来,拎着小黑狗的耳朵给小黑狗上课,你还叫,叫什么呢?将来肯定会给你找个对象,城市户口,全民的,最差也找一个大集体的。说完了这句话,王金根自己也笑了,村上人都说小黑的血统是非常暧昧的,因为它的母亲是一个毫无廉耻的乱伦者,它有时会跟它的长大的儿子,有时它还跟它的长大的孙子,而且还屁股对屁股地缠在一起,直惹得村庄上的小孩用木棍挑,有时干脆把两只下流的狗抬了起来。

  在教训着,一个九龙中学的学生也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在学生的面前,做先生的应该是庄重的,王金根不笑了,看着这个学生。学生的后座上驮着一口袋米,骑得很吃力,这米是驮到学校食堂里兑成饭票的,想当年他王金根也是这样过来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时他们的先生就这样教育他们,乡下人要跳农门,只有一个办法,考!凭本事考!但是考上了又怎么样呢,他王金根兜了一圈不是又回来了吗。当初上师范比其他的高校多了一个“吃饭不要钱,想了几千年”,说是国家的教师紧缺,农村学校尤其紧缺,但是教师又不能像洋河酒或者大前门香烟那样凭票供应,那个金鱼眼的文教局长有个死办法,对于分配回来的师范生,不管成绩如何,不管你后门走到什么份上,他的金鱼眼睛一瞪,然后一翻,一个金鱼泡泡就翻到了水面上,金鱼泡泡里尽是那些想方设法留到城里的师范生所不愿意看到的虚妄和绝望,还极富有酸豆腐般的禅学味道,你从哪里来就应该到哪里去,一刀切!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一刀切,一刀就切在原罪一般的城乡之间。由于“一刀切”的政策,没有努力的王金根就和努力了一个暑假的阿毛就这么被一刀切到乡下去,又重新做乡下人了。考大学的时候,王金根本来没有报师范,可他在志愿里填了服从,就服从到了师范,四年后,师范的分配政策是定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王金根又回到了家乡的文教局等待二次分配,在等待二次分配的日子里,他懂得了什么叫出身论,原来大学老师说的学习好可以分到好中学的说法在县文教局的“一刀切”的政策面前是狗屁,什么叫一刀切?就是在考上大学之前户口的农村户口的必须回农村中学,原来是县城户口的就留城里中学。这真正应了算命的瞎子说的话,你命中注定只八升,跑遍天下都不会有一升。真正的宿命论,其实宿命论有什么不对呢,记得刚刚从学校拿到派遣证的时候,与王金根有着相同身世的同学们并没有被派遣证打倒。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在考大学的时候,几乎每一所学校都把这句话用石灰水涮在了墙上,所以他们就中了这句话的毒,王金根的一些同学从七月份一回来就在县城里跑关系托人情,花了不少钱,碰了不少钉子,真正是做到了“肯攀登”了,结果呢,不但没有“攀登”上去,反而从半山腰摔到了山谷里,他们拿的介绍信和王金根的一样,干部介绍信,一本《邓小平文选》,去向:农村中学。阿毛当场就哭了下来,他是属于用自己的力量攀登的,听说他为了送礼,还卖了血,他一边哭着,一边对王金根说,为什么又让我做乡下人?你说为什么?到那个地方连个对象都找不到的。王金根没有想到那么远,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他看着阿毛的泪水只是觉得冷,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阿毛为了留城还努力和城里的一个纺织女工谈过恋爱,结果被人家原来的男朋友揍了一顿,告诉他再这样就废了他。阿毛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王金根拉他出去吃饭,可是阿毛不肯离开文教局,好象他呆在这个地方就能够改变命运似的,王金根怕他出什么事,也不敢离开。阿毛把手中的介绍信揉成一团还是没有舍得扔掉,大声的宣布,妈妈的,遇罗克白白牺牲了,张志新也白白被割了喉咙了,反了那么多年血统论,现在还是这样封建。王金根低声说,当心精神污染。可阿毛越说越反动,什么精神污染,就是说我异化我也不怕,大不了上大西北。王金根在上大学前他的启蒙老师曾经跟他说过几个不要碰几个不要听,当然这样烫山芋的话是不要听的,是禁区。王金根看着阿毛嘴角的白沫,眉头就皱了起来,手捂着肚子,什么话也不说,就钻到一边臭哄哄的男厕所里去了,阿毛也跟着进来撒尿,后来又进来挤了几滴,可是王金根还蹲在那里,说是肚子坏掉了。王金根就这么一直蹲着,他估计阿毛走了,他才从男厕所里出来,阿毛已经不见了,他的鼻子里甚至嘴巴里全都是厕所臭哄哄的味道,都是文教局里那些小官僚的“僚”味道。拿到介绍信后,王金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他的先生家,告诉先生他分到了九龙中学了。启蒙先生早已不把他当作学生了,而把他们学校这个有史以来的大学生当作了他的朋友,他听了之后哈哈一笑,说,你听说九龙镇上有个顺口溜,小学里的先生好色,中学里的先生好吃。王金根也跟着启蒙老师笑了笑,启蒙老师送了他一句话,金根,嘴巴甜点,该考虑个人大事了。

 

  也许大家都有了要处理“个人大事”这样一个想法,王金根到九龙中学报到的时候,就闹了一个大笑话。当时他们这些刚来九龙中学报到的师范生都坐在校长室里,不知道是谁说他们这批分到九龙中学的教师中有一个是女教师,大家都有些莫名的兴奋。王金根也听到身边的一个与校长很熟的新教师说了有一个女教师会分过来。红鼻子的总务主任很为难地对校长说,有一个女教师必须找一个安全的单身宿舍了。校长也很高兴,说,好多年不分女教师了,给个大宿舍吧,将来她挑中了谁,就直接结婚吧,不能再肥水外流了,不能再比例失调了,比例已经严重失调了。

  这句话一说,在座的几个“雄鸡”都把头昂上来了,后来还是总务主任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不是说只分四个新教师吗?现在已经有了四个了,难道要分五个教师吗。校长说,不可能的,有这样的好事,如果不是我懒在局里说我们学校今年调出的教师多,他是不会分四个给我们学校的。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四个了,校长就问的新教师,新教师说,听说是东海师范的。王金根的心就跳了起来,东海师范?为什么同乡会没有发现他们这一届有农村的女生?后来再一一核对,毕业于东海师范的只有他王金根一个人,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后,再也没有人谈王金根是个女教师这个笑话了。一个星期过去了,王金根也就知道了他的启蒙先生没有说错,小学先生好色,中学先生好吃。小学里的老师好色主要是因为前几年出过一个猥亵女学生的先生,这个先生现在溧阳劳改农场留场就业了,成了车工中的第一把刀,拿的奖金比做先生时还多,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完成这个转轨的,但一泡鸡屎就把一缸酱坏掉了,小学里的先生好色就传开来了。中学里的先生不好色,但是好吃,主要是镇上人几次请客吃饭,本来请客预约的是六点钟开席,可是先生们五点五十分就到了,其实人家的亲戚和朋友要等到六点半才在家里动身,真正的开席要等到七点,有时候七点钟酒席还不一定开始呢,这其间的几个小时就是客套,就是涵养,这个不谈,他们吃饭时吃相还不好,上的菜总是吃得光光的。现在中学里的先生赴镇上人的宴席时也不会提前去了,吃饭的吃相也和镇上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可好吃的名声已经被当成笑料了,再怎么表现也不可能把镇上人的印象改变了。

  以上考证并不是性格内向的王金根完成的,他也是吃的现成饭,一切都是窦大姐告诉他的,窦大姐是他王金根在九龙中学认识的第一个教师,认识的起源也是那些“想婆娘想疯了的”的人玩出的话柄,“小王先生是个女先生”。窦大姐在办公室里笑得很甜,小王,小王,当时你应该不说话。等他们错了,你就有了结婚的房子了。窦大姐真有点像演《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李秀明,大眼睛一笑就弯成了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就这么照着王金根,小王,晚上没有事到我们家看电视。后来王金根就去了,再后来就成了窦大姐家的常客了。

  黑狗就是送给窦大姐的,上次王金根已经送过一只,长得很不错,可是到了冬天,就失踪了,估计是被人偷吃了。这件事还惹出了一场家庭纠纷,窦大姐和郑先生还吵了一架,虽然他们吵的声音不大,可还是被王金根听到了,所以趁着这次学校放大假回家,他又去逮了这只小黑,小黑和上次失踪的狗应该是同母异父。

  依镇上人的叫法,窦大姐应该叫做郑师娘,因为她的爱人也是她的同事郑国强,或者还可以直接叫她窦先生,但是她最喜欢那些小年轻的先生叫她窦大姐。窦大姐有人缘,不仅因她是双职工,更因为窦大姐家和人,小年轻的很喜欢在她家里玩,或者与郑先生下下围棋,看郑先生戴着一付袖筒修无线电,或者就跟郑先生的儿子郑敏玩,郑敏睡觉了,就坐在窦大姐家看电视吧,窦大姐不像那些单职工的人家,一方面,她家是双职工,分了两间,一些不方便的事可以有进退,比如郑敏的睡觉问题,比如窦大姐的痰盂问题。在其他单职工的人家就是问题,而在窦大姐家就不存在,另一方面,也不仅仅是房子问题,关键是人,窦大姐人和气,喜欢热闹,又不小气,舍得花钱。也正是因为窦大姐的和气和大方,窦大姐告诉了王金根的“中学里的先生好吃”原因,王金根并不相信。郑先生教的是数学,可是王金根觉得他应该去教化学,如果中学里有烹饪这一课的话,郑先生准是县里的第一块牌子。郑先生会烧菜,窦大姐会请客,王金根老师就有个错觉了,什么叫中学里的先生好吃,是因为中学里的先生会烧菜,会享受。

  乡镇中学的夜晚还是很寂寞的,但是有了窦大姐,有了郑先生,九龙中学年轻先生就不寂寞了,他们有时干脆把窦大姐家当成了俱乐部,或者当成了职工之家,经常可以听到年轻先生们的笑声和窦大姐的笑声一起飞到操场上,操场上有几个摸黑打篮球的学生只要竖起耳朵,就可以分辨出他们的班主任在不在郑先生家里,如果在郑先生家里,就可以尽情地玩了,反正他们会玩得很长时间呢。

  王金根在大学里四年也不抵在窦大姐家两个月,可以这么说,王金根是在窦大姐家完成了对社会的认识的,当然也包括对九龙中学的认识的。有一次元旦回家,王金根又去见他的启蒙先生,先生对王金根突然变化了的谈吐大为赞叹,一句话,王金根“成熟”了。先生又和王金根谈了一些情况,最后先生还是送了一句话,个人大事要抓啊,对象对象,要对上才能象呢。你不谈要找一个大学生了,也一定要找一个定量户口的,户口随母走,千万不要找农村户口的,吃两遍苦,受二茬罪。启蒙先生还说,不是有一个窦先生蛮关心你的嘛,请请她,多替你长长眼。启蒙先生还把这件事跟他父亲母亲讲了,弄得他的父亲和母亲又在他的耳朵边罗嗦了好久。

  元旦过后,王金根从家里回九龙中学时,手里拎着一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里是一只芦花大公鸡,芦花大公鸡很凶,差点把小郑敏的小鸡鸡给啄了。不过它还是成了郑先生的厨艺展示的一次好机会了,也是和王金根一样的单身教师的小聚餐了。王金根也是其中的美食家之一,不过吃得有点不开心,本来他是想努力掩饰的,还是被窦大姐看出来了,窦大姐开了一个玩笑,回头我给你找几根漂亮的羽毛做个鸡毛毽子作纪念。王金根想辩解,可说不出,他不是舍不得大公鸡,而是在桌上的窦大姐没有举几根筷子,反而是那几个好吃鬼夹个不停吃个不停,连骨头都不吐,一盆鸡很快就光了。

 

  小黑给了窦大姐,窦大姐谢过了,没有说起王金根的个人大事,王金根真的不好开口,他怎么说?又如何说?他本来还想告诉小黑的性别,可是窦大姐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过了几天,窦大姐把王金根叫出了办公室,叫他晚上到她家里给小黑洗澡,王金根很高兴,到了晚上,发现并不是给小黑洗澡,而是给他王金根介绍对象了。由于事前窦大姐没有给王金根一点预告,所以王金根有点窘迫,呼吸都喘不过来了,要是在平时,王金根是不怎么敢跟陌生姑娘说话的,一说就脸红的,就连女生问他问题,小王先生也是不好意思的把脸别过去的。在大学里,准确地说,是在师范里,他们那个师范不太像个大学,倒像是个扩大了的中学,管得很死。靠近食堂的布告栏里不断有处分决定贴了出来。有考试作弊的。有谈恋爱的。有偷女生内裤的。就连留同乡住宿也会给一个警告处分的。这还不算。在学校贴出处分后不久,院团委又会贴出相应的团内处分,这也是王金根老师不敢和女生说话的原因。每次他们政教班参加院里的红五月或者国庆歌吟比赛,他们这个和尚班总是出一个保留节目,那就是电影插曲《快乐的单身汉》。王金根老师进入青春期之后惟一和成年女性接触的机会是学院里举行集体舞比赛,十六步,手拉着手,他们班没有女生,最后只好与外语系换女生,那是一个比《南京条约》还不平等的条约,有点卖国的味道,外语系的男生比大熊猫还珍贵,外语系的那个戴上一个假独辫会跳《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女班长,当然也是院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她对政教系的那个做过民办教师的喉头很大的班长说,政教系的男生让她们挑,而外语系的女生由她们指派。就是在那个时候,王金根同学和一个脸上有很多雀斑嘴巴撅得老高的女生握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手。纤纤素手。彩排一次。正式演出一次。平时练习总是和他们自己班的男生一起练。他们已经满足了。就是在那个时候,王金根同学学会了写诗。这不能怪王金根同学,他们班上那些同学经过那次集体舞比赛之后不是学会了写点什么,就是学会了唱歌,以至于政教系被称为鬼哭狼嚎系。还是不想大学里的这些往事吧,想了王金根就会伤感,一伤感他就会写诗。王金根已经好长时间不写诗了。他现在喜欢看郑先生修无线电,窦大姐和郑先生已经教了好多年书了,他们家里除了九龙中学的一些年轻先生外,还有一些他们夫妇二人教过的学生时常过来。学生来看先生也是常理吧。这也从另一个方面看得出郑先生和窦大姐人好,做先生做得好。

  王金根很自然地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姑娘点了一下头。说句实话,这个位置原来基本上都是王金根先生到窦大姐家坐的。现在她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不打招呼好象说不过去,后来还是正在和小黑玩的郑敏这个小家伙把话挑明了,话一挑明了,王金根就觉得头嗡了起来,说句实话,进入青春期后,如果不承认在梦里梦见过他未来终身伴侣的模样是一句假话,王金根还梦见过那个和他跳集体舞的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生,不过她在梦里是一个用一只装满菜汤的饭盆浇在他王金根的头上,因为她说他乘着排队买饭的机会对她耍流氓,他真是窘极了,好在是在梦里,他的拼命用自己勃起的东西拼命抵那个女生的行径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女人女人,在梦里他最怕出现的就是女人,最希望出现的也是女人,可是,梦里的女人还是梦,现在就有一个“可能的女人”就在他王金根的面前,王金根怎么不脸红呢?况且窦大姐还说了一句,我们小还可是定量户口,还有工作,不瞒你小王,她的工作性质是大集体,将来是有机会转全民的。既有现实,又有具体,王金根在窦大姐家度过了一个他平身最窘的夜晚。比他实习时第一次上讲台还紧张,还手足无措。他说了什么话,他做了那些事,他不知道了。他只记得那个叫小还的姑娘耳朵上有一个金叶片在晃啊晃的,像是秋风中的石榴叶,在王金根的呼吸中蠢蠢欲坠,但是就是落不下来。

  王金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他们现在九龙的小先生的宿舍是过去的学生宿舍改成的,墙上还有一些男生写下的一些下流话,什么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运动,其乐无穷,过去王金根上中学时也看到过,现在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他王金根一下子把这种下流话具体化了,脑袋里尽是肮脏的念头,王金根在黑暗中操起了他过去在集体宿舍里学会的自慰。过去的自慰是没有目标的,或者目标是多变的,现在目标是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大屁股的散发着百雀灵香味的小还姑娘,郑先生,不,窦大姐家的木腿沙发被王金根这个小先生搞得嘎吱嘎吱响。停了一会儿,又实在没有办法的响起来了。记得上高三时他们班上有个复读了四年的老学生,成绩一塌糊涂,但是他教会了班上所有的男生怎么自慰,王金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他,下流的他,无耻的他,把自慰弄出的液体喷在墙上,最后那液体干涸在了墙上,他还美名为“青春的琥珀”。过去王金根总是瞧不起他,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知识水平与下流和无耻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第二天,王金根有第一节课。放在平时,王金根是不会迟到的,今天王金根迟到了三分钟,这对于学生们来说,没有什么奇怪的在九龙中学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农村中学,先生缺课、迟到或者拖堂都是正常的。可是一直准备学习陶行知的王金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尽管他饿着肚子,他还是把自己的声音拔高了几度,讲到一半的时候,王金根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他想把声音放低下来,嗓子这个东西不像别的东西,就像马一样,你已经抽了鞭子,怎么可能再让它安静下来。已经放不下来了。再后来嗓子就发出声来了。王金根只好停了下来,再讲,喉咙里滚过一阵咸味,王金根又能够发出声来了,不过声音变尖了,变细了。都不像王金根的声音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王金根满手的粉笔灰,还有前襟上的粉笔灰,好象是吃了一顿粉笔灰似的。王金根没有立即去洗手,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发呆,他今天还有一节课,不过是在下午的第一节课。对这种课务安排,窦大姐还曾经为小王先生鸣过不平,这是教导处狗眼看人低,欺负新教师,他们早上怕起早,下午要睡午觉,九龙中学怎么可能搞得好呢,教得好的反而不受重用,而那些老油条反而想教什么班就教什么班,想教第几节课就教第几节课,有时候干脆还不上课。就这样把学生的黄金时间浪费了。

  王金根觉得这一堂课把他的身体都掏空了,自己不应该这样的啊,忽然他就想到了他的昨天晚上的荒唐与下流的一幕,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抬起头看看办公室里有没有其他的教师,还没有。他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宿舍吃早饭,忽然祝先生和任先生走了进来。他们都是窦大姐所说的在九龙中学享福的“油条”先生。老祝先生一见了王金根就说,啊啊,你看,小任,你看,小王脸上有桃花呢。

  祝先生不叫祝枝山,但是大家都这么叫他,肯定是有原因的。窦大姐还把他的情况告诉过小王先生,要当心两个人,一个是任天成,一个就是祝枝山。这是一对坏瓜。任天成的坏是在官途上的人,谁阻碍他就对谁坏,其余的他不管。而祝枝山的坏是他看不惯谁,谁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祝枝山他过去是在乡下一直做的小学先生,四人帮垮台后,作为五十年代的中师生,他又调到了九龙中学教高中。据他自己吹牛,他还差一点调到县中呢。但是他知道,宁做鸡头,勿为牛后。对于这个问题,任先生曾经悄悄告诉王金根,都是假的,他“祝枝山”为了调到九龙中学,用的是苦肉计,他用蛇皮口袋装了馒头,然后就用一只小板凳坐在那个金鱼眼的文教局长家门口,只坐了一天,文教局长就放行了。但是九龙中学的校长宁可师资缺,又不能要这个有名的“祝枝山”。后来还是有了条件,祝先生进来了,校长也调走了。留下现在的校长受够了这个祝枝山的苦,因为他动不动就写人民来信。写到县里,写到省里,写到中央。谁还不敢惹他。他有一个很好的护身符,那就是结扎后遗症,这是他生了四个女儿之后,文教局让他选择儿子还是工作时留下的,他经常打的婆娘可能被他打坏了,所以他只好结扎,结扎把过去那么潇洒的祝枝山胖了,像气球一样胖起来,叫做结扎后遗症,任先生把这个叫做“阉”。不过,这两位先生在平时表面上还是很和气的,他们经常在办公室里讲一些荤话,什么男人为女人做记号,“张仁付”后来就变成了“长二寸”,什么小孩睡地板——被窝里风大。也正是他们打碎了王金根认为先生是最高尚的天真想法,正是他们又为王金根进行了进一步的性启蒙。平时任先生是不怎么瞧得起同样教着语文的祝先生的,他们为了一个语文教研组长明争暗斗,可今天两个人冰释前嫌了,两个人开始在王金根面前演双簧了。任先生说,我看看,我看看。任先生还低下头煞有其事地打量了王金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快把王金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了。

  嗬,嗬,真有桃花呢。任先生说,不假,不假。他还不忘捧一下祝先生,祝先生,我看你退了休就去做个算命打卦先生吧。祝先生用手把自己头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又安抚了一遍,我算你小任能够做校长的,还有二婚命。

  放屁,任先生笑骂了一句。你还是算一算小王吧,他就要回宿舍了。祝枝山把脸转过来,真是又白又胖的猪头呢。祝枝山对王金根说,如果他不走的话,我可以算的。

  不走?任先生重复了一句。祝先生说,是的,不走。王金根把耳朵竖了起来,什么不走?祝枝山笑了起来,说,小王,今天我们就算两个字:不走。王金根不知道祝枝山是什么意思,什么不走? 祝枝山对王金根说,你说说,不走是一个什么字?“不走——”,王金根还没有意味过来,任先生就叫了起来,还—

  还什么?祝枝山说,天机不可泄漏。还是让小王自己领悟吧。这个字可是多音字。祝枝山说,人家小王的普通话比我们要好,我们是读不准的。还……王金根不是一个很笨的人,他对于猜谜什么的很有兴趣的。他一下子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祝枝山是不是在暗示他什么呢?王金根是个喜欢思考的人,他一下子陷入了思考。祝枝山和任老师都上课去了,他坐在办公桌边想着小还耳朵边晃来晃去的金叶片,昨天晚上还那么饱满的,今天就枯了,水分完全失去了,快要落下来了。

  过了几天,也就是小黑到九龙中学没有一个月的时候,和王金根一批的新教师中有了一个定亲的,也就是第一个处理了自己的个人大事的,他就是赵小龙老师,和他定亲的对象就是小还姑娘,媒人当然是窦大姐。定亲仪式很热闹,鞭炮响了很长时间,有一批是在赵小龙宿舍前放的,和赵小龙隔了一个宿舍的王金根是完全听得见的,小黑也听见了,在汪汪的叫,它与一个月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有点镇上狗的气派了。

  一连几天,王金根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宿舍里,除了上课,下了课他就把宿舍门关得紧紧的,就连一起分过来的那个把他当成女教师的吴文章也不明白王金根在宿舍里干什么,吴文章那段时间喜欢和其他的一起分过来的先生打牌捉乌龟,吴文章有时候三缺一,叫王金根凑一个班子,可是王金根不肯,吴文章当时还骂王金根是假清高呢。后来他明白了,估计是听窦大姐说的,王金根把一个好姑娘错过去了,人家现在不是也嫁了一个先生嘛。吴文章还隐隐猜得出王金根错过小还的原因是由于传达室那个多嘴的张奶奶。因为张奶奶曾经把小还的事件告诉过吴文章,吴文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想起来,王金根一定也听说了,初中毕业时小还爱上了一个考上了县中的同学,天天给那个男同学带好吃的,男同学不吃,倒是看热闹的同学吃了不少。后来小还没有考上高中,但是她每到周末,总是站在轮船码头等,痴等了三年,最后不了了之。

 

  那段日子,王金根过得很孤独,他不去窦大姐家了,还在日记中写下了赵小龙和小还订亲的日子,而教化学的赵小龙是他现在的敌人。好在他和小还订了婚不用再吃食堂了,而是像九龙镇其他新女婿一样,开始“吃丈母”了。如果赵小龙还在吃食堂,王金根可能会饿肚子也不会吃食堂的。夺妻之恨。有时候王金根想到这个词。但是他又觉得不妥。可是用什么词好呢。多少天晚上,王金根先生写完了日记,然后就在床上自己解决自己。第二天又在日记中谴责自己。那段日子,是王金根“堕落”的日子。他有时候站在讲台上,想起每天晚上他自己的行经,一阵恐惧涌了上来。王金根得了慢性咽喉炎。这是做教师的职业病。祝枝山送了一捧“胖大海”给王金根。说是治疗咽喉炎的最好的秘方。

  王金根就把“胖大海”这种山里的果子放在茶杯里泡,别看胖大海一点点小,像一颗子弹一样,但是它在水里像个被所罗王关在瓶子里的魔鬼一样,慢慢地膨胀开来,还乱了一头的头发,王金根就把这“乱头发”泡的水仰头喝下去。喝了多少杯还是不见好转。王金根觉得自己的嗓子废掉了。有时候他还绝望地不听祝枝山的劝告,把那团乱头发吃下去,除了有点滑,几乎没有什么味道。就像他面前的日子一样。

  在那段时间里,祝先生和小王先生可以说是忘年交了,有时候带一些糖啊瓜子什么的给小王吃,有时候在办公室里祝先生为了试一试自己的臂力,还把小王先生抱了起来,任先生打趣说,干脆,祝先生认小王做个干儿子算了。

  沐浴在祝先生的关怀里的王金根后来终于从自己的小天地里出来了,不过他现在有点喜欢教学了,整天往教室里钻,学生都喜欢王金根这个小先生,一个是他没有架子,不像那些老先生喜欢摆一个师道尊严的臭样子,还喜欢追根挖底,那些老先生老流氓除了喜欢听话的女生外,就喜欢说出他们的爷爷以及他们爷爷的爷爷是一个什么绰号,还记得他们的爸爸小时候怎么尿床,你说那些小猴子在他们的面前怎么可能会有自己辩解的空间。而王金根老师不一样,不管是男生女生,谁违反了纪律他一视同仁,从来不因为女生会撒娇而包庇她们,更有一点是王金根老师是全能,他懂语文懂数学懂物理懂化学,还懂英语,王老师只要一上班,他即使不讲课也是没有空闲的,因为学生要向他问的问题简直太多了。现在好了,王金根的教学积极性空前高涨,学生们只要有空课,就会主动去办公室或者宿舍去叫王金根老师,后来王金根不要学生叫了,他把他所任教的班级课表抄下来,看到自习课就上班。又主动又充实。由于一直是俯着身子辅导,每堂课一下来,王金根的脸上总是红朴朴的,眼睛也亮了许多,他心里已经不再想小还什么的了,也不再把赵小龙当作自己的敌人了,他吃丈母就吃丈母吧,吃食堂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自由。王金根此时的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他的偶像陶行知先生。

  时间是有了去处,可是身体里的荷尔蒙没有了去处,王金根清晨在自己宿舍里站在圆镜面前的时间多了,他的脸上长满了可疑的小痘痘,他总是用力在挤,有的里面有一粒小米,有的小痘痘只有脓血,脸上发生了地壳运动,原来的平原变成了丘陵。王金根有时候也会因为脸上的小痘痘而失去了义务去班上做辅导员的兴趣。平时就连走路也不敢抬头走路。他还特地乘三个小时的轮船去县城买了刚刚面世的洗面奶,躲在宿舍里把自己的脸涂得像溃烂了一样,他都开始厌恶自己的脸了,他只喜欢在晚上出现在学校操场上,他在黑暗中仰望自己的前途,天上是迷茫的星空,地上是学生们随地小便的尿臊气,王金根抱着校园围墙边的一棵苦楝树,泪水像一条小虫在他面部的丘陵之间蜿蜒。夜已经深了,他似乎听见了一阵呻吟声,很轻微的,之后又是一声叹息,他的耳朵竖起来了,王金根听清楚了,这不是他的幻觉,这是真的,是窦大姐的。窦大姐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呢,其实这个问题是不能想的,一想之后,王金根这么多天的自我批评和自我监督就功亏一篑了,他在颤栗和自责中骂了自己,没出息的狗东西,你去死吧。

  第二天他上班的时候主动和刚吃完丈母的赵小龙打了一个招呼,在祝先生和任先生没有来上班之前,王金根已经把办公室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了,王金根上课时还惊奇地发现他的慢性咽喉炎好了。一高兴,他又把第二节自习课用掉了,用于辅导,下了课,正好遇见吴文章在办公室里找人参加“互助会”,没有等吴文章说话,王金根说,算我一份。吴文章很奇怪,王金根说,你是会主我放心呢。吴文章说,会主不是我,是窦大姐呢。这时任先生说了一句,镇上打会的人多呢,会标比这个互助会可大得多了,也很划算的,小王要打的话他也可以介绍。王金根笑了笑,没有说话。倒是祝枝山打了一个圆场,小任啊,你干涉内政了。当时任先生刚下课,他没有洗刚才王金根打好的一盆干净水,而是拍了拍手,粉笔灰就扬了起来。

 

  因为有了打会的事件,王金根又有了回到“组织”怀抱的感觉了,他坐在窦大姐家的木腿沙发上真的感受到了沙发到底是沙发,不是凳子,也不是椅子。窦大姐依旧是那么的热情,郑先生也和过去一样的犟,他不顾窦大姐的反对,把十个月的工资用于邮购彩色电视机的零部件,他准备自己装一台彩色电视机。窦大姐和郑先生也争吵的,可他们的争吵一点也不忌讳王金根在场,可王金根很是不自在,好在那时郑敏则因为调皮把自己的一只手腕弄了脱了臼,窦大姐就请王金根为正在关禁闭的郑敏讲故事,郑敏过去是不听故事的,现在好象变了。王金根讲了一阵子,郑敏就有了条件,让王金根也听他讲故事,小郑敏讲的故事都是编造的,开始郑敏还算客气,没有对小王叔叔胡编乱造,后来熟了,小郑敏就不客气了,他又那么早熟,小郑敏居然编了爱情故事,男主角是小王叔叔,女主角是一些王金根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女生的名字,小郑敏还编到过小还,王金根纠正了他,可是郑敏不以为然地说,她不喜欢赵小龙的,她说她只爱你。王金根说,你怎么这么脸厚,爱不爱的,小小年纪。小郑敏说,是小还阿姨爱,又不是我爱。

  窦大姐家还是不断地有他们夫妇俩曾经教过的女生来玩,每一个姑娘一走,还没有等窦大姐发问,郑敏就开始问了,怎么样?有没有感觉?王金根笑着说,你给王叔叔挑吧。郑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大大的不行。窦大姐说,你一个小毛孩,晓得什么东西?郑敏说,我当然晓得,小王叔叔心里有意中人呢。郑敏有时候还唱去张行的歌,什么《迟到》,什么《小秘密》,反正他家里有一个塑料的唱片机。哦,他比你先到……爱要真诚不能分享……我心里藏着个小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窦大姐说,难听死了。

  由于王金根一直没有答应,也没有看上什么。窦大姐就在有一次郑敏和郑先生上浴室的机会问王金根,是不是祝先生对你说什么了?王金根表示没有说什么。窦大姐又问,是不是那个姓任的?看着窦大姐一改平时笑眯眯的样子而变得一脸的严肃,王金根加大了摇头的幅度。窦大姐最后说,我知道了,是祝枝山看上你了吧,他想要你做女婿吧。王金根不是没有听到这样的话,比如任老师就这样警告过他。但是他确实没有。祝先生也没有这样暗示过。窦大姐说,找对象不等于谈恋爱,还是实际点好,你看祝文君,祝家大小姐,洗一斤青菜就洗一个小时。窦大姐看着王金根,又说,大姐不是一个造谣的人,小王,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找一个比小还更好的姑娘。王金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最喜欢小还了?现在整个九龙都知道了,上次回到家里,他的启蒙先生也这样暗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我们王金根可是一个内秀的宝贝,谁得到他是她做女人的福气。当时他还以为是鼓励的话,看样子真的无风不起浪呢。王金根决定,赶快谈一个恋爱吧,所以他在日记中写道,最后一个少年就要消失了。

 

  王金根不谈的时候姑娘多的很,现在他想谈了,窦大姐手边却没有合适的姑娘了,主要是没有定量户口和有硬本子工作两个条件是全符合的,镇上供销社倒是有几个好姑娘,有工作,但是都是农村户口花了钱集资进供销社的。而一些有定量户口的却在待业,没有工作,或者就做着临时工。每次他到窦大姐家,窦大姐即使刚与郑先生为了彩色电视机的事吵完架,因为郑先生所需要的零部件只到了一半,窦大姐一见王金根,就对他打招呼,没有完成任务。弄得王金根有点不好意思去了,但是他一想到,他不去,窦大姐就会跟郑先生吵架,而郑敏就有可能被他们作为煞气筒。他这么一想,又朝窦大姐家跑了。

  王金根真正没有想到的是吴文章谈恋爱了,真的无声无息的,但是消息一旦透露出来后,就不可能无声无息的了,吴文章这个闷葫芦谈的是一个绰号为“工农旅社七号房间”的姑娘,听任先生在办公室里讲,什么姑娘,早不是姑娘了。有一次,初中部搞活动,她上初二,刚流产来参加歌咏比赛,唱是唱得不错,可是任先生跟她打了一个零分,理由是道德是零分,任何数乘零等于零。吴文章就是和这样的女人谈恋爱,真是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仅是因为吴文章一个人受骗了,而是他把大学生的有硬本子的这些原先是属于金疙瘩的小先生的择偶的整体水平下了一个档次,其实不还不仅是一个档次呢,十个档次也不止的,就拿传达室的张奶奶都觉得有点掉了价,因为现在搽得喷香花枝招展进中学的那些姑娘过去全是不敢想也不敢进中学的,现在不了,她们全像蚊子苍蝇一样直朝中学飞,嘴巴比较尖刻的张奶奶挡都挡不住,张奶奶能有什么办法,就连“工农旅社七号房间”都进来了,她们为什么不能进去追求幸福?可是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啊,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张奶奶总是拦住买菜的窦大姐,然后就掰着指头对窦大姐说,小吴真是急疯了,什么人不要,要了个破鞋,你看现在进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农村户口的,临时工,有的根本没有工作,还假冒大公鸡,农村户口也就罢了,要么你就应该有个长相,窦先生,你没有看见吧,都是一些什么人啊,要么就是疤子,要么就是大衣袖狐臭的也来了。

  窦大姐后来又把这句话学给郑先生听,郑先生是没有耳朵听的,因为他的彩色电视机的零件到全了,他正在全力以赴装九龙中学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所以这些话是完全讲给王金根听的,窦大姐边讲还边点评,她张奶奶还说人家小吴呢,其实她当时是想把自己的姨侄女说给小吴的,可是小吴看不上。窦大姐见王金根不说话,就有兴趣地问,要是换了你,你是吴文章,你说吴文章真的被骗了,还是吴文章选择对了?王金根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但是他不说,他也见过张奶奶的姨侄女的,张奶奶的姨侄女长得是没有缺点,也有工作,但是太黑了,那种黑就像是涂了一层锅墨灰似的,还不能洗掉。“工农旅社七号房间”就不同了,香喷喷的,一笑就两排雪白的牙齿,长发飘飘,既袅娜又妩媚,还是和这样的女人睡在一起过瘾。

  王金根一笑,窦大姐就有了答案,她也笑了起来,说,要学习郑国强大哥,当年他一直在挑,小王,供销社的五金柜不是有个美人的嘛,就是能够喜欢吃瓜子的美人,她当年为了追求郑国强,差一点自杀呢。

  真的?王金根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他后来就找到了窦大姐。郑先生听见了,抬头弄他的电烙铁,还很奇怪地看着窦大姐,然后又低下头装电视机了。窦大姐有点不高兴了,算了算了,小王,我们不和这个大科学家谈,我们谈,你告诉大姐,你在大学里有没有谈过恋爱?王金根摇了摇头。窦大姐说,有没有有好感的?王金根还是摇了摇头。窦大姐叹了一口气,小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急,小吴实在是太急了,他绝对是上了那个X的当了,其实装一下是很容易的。王金根的心又狂跳起来了,真的是有意思呢,在宿舍的黑暗里,王金根想了多少次小吴的对象装处女的样子,无论怎么想,也是非常的下流。

  就这样,一个月的自我监督就这么被窦大姐的一句话坏掉了,王金根脸上又长出了青春痘。丘陵地带中的王金根看着郑先生装好的彩色电视机,从此他的丘陵在晚上变出了多种颜色出来,他一个劲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秦汉和刘雪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在演戏,窦大姐看着看着就哭开了,哭得很响,郑先生劝都劝不住,他还把目光投向王金根,他的意思是想让王金根替他劝一劝窦大姐,其实郑先生不知道,王金根也在为了电视上的爱情悄悄流泪呢。每次看完电视,王金根都觉得脸皮发紧。

  王金根没有想到小黑竟然到厕所里吃屎了,那天,电视正演到最后两集, 郑先生就吼了起来,还动手把要把关在外面的小黑放回来的郑敏拽了一下,不能碰,叫你不要碰,又脏又有细菌,还有狂犬病。郑敏可能是骨头被他爸爸拽疼了,就扶着自己的手臂哇地哭了起来。他的换气很长,有一阵没有声音从他张开的喉咙里传出,脸已经憋紫了,王金根紧张地看着,终于郑敏的哭声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了,而且越来越响,最后简直是炸了。直炸得王金根感到为自己羞愧,自己应该给自己来一记耳光,再来一记耳光。

 

  小黑送给窦大姐家是五月的事,被丢弃是六月初的事件,小黑跟着女生到女厕所里去吃屎,看样子他的吃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件了,估计是那些调皮男生们干的好事,他们的教唆和小黑吃屎的本能使得王金根觉得自己的脸丢尽了。尽管窦大姐和郑先生都邀请过王金根过去看彩色电视,王金根答应了,并没有去,整整一个六月,王金根硬是憋着自己没有去窦大姐的家,后来就放假了,放了假,王金根就像逃跑一样的离开了九龙中学,一个暑假也没有回去过,他一是不想看到郑先生和窦大姐吵架,二是不愿意看到赵小龙吃丈母的样子,还一个个肥了起来,得意洋洋的,都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邵洵美”之流,“一切都是做女婿换来的”。

  在这个非常的暑假里,王金根其实也有一次“做女婿换”的机会,那是他的如他的父亲一样的启蒙先生找的,女方是他们乡的党委书记家的二丫头,现在做民办教师,将来肯定有转正的机会,而且王金根只要一答应定亲,后来调城里的就由女方家负责。王金根的父亲和母亲都心动了,和乡里的一把手做亲家公,这该有多风光啊。王金根是认识女方的,主要是这个乡幼儿园教师太大了,大眼睛,大鼻孔,大嘴巴,还有大块头,王金根觉得自己坚决不能和她在一起。启蒙先生还劝他,金根,人家一般是女方嫌男方个子矮什么的,现在哪有男方嫌女方个子高呢,况且从进化论角度来说,你更应该抓住机会,从你这一代起改善人种,地盘大种的庄稼也壮。启蒙先生都说到很通俗了,王金根迷茫了,他是很想和窦大姐商量这个事的,当时他又不想去见郑先生的那张脸,窦大姐还热情,一定要他留下来吃饭的,不然窦大姐就不高兴,可是很要命的是,热情的窦大姐不会烧菜,基本上家里的饭菜都是郑先生烧的,这样吃起来也不舒服,就是吃下去肚子也会疼的。

  对于王金根来说,那段日子真的是痛苦,王金根都有点动摇了,父亲还得了人家两张平价的化肥票和柴油票,所以王金根当时是孤军作战的,已经没有任何借口了,尤其是父亲问王金根,一年了,你说在一年之内把对象定下来的,还毫不可惜地把家里的大公鸡抓走了,可是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现在这样的机会往哪里找呢。

  王金根遇到了一年不见的阿毛。长了一头长发的阿毛,还记得在学校里阿毛留了长发,被班主任和辅导员找过去谈话,他开始还嘴硬,有了明代遗民留发不留头的气概。一个人怎么可能和组织上过不去,后来这件事就和精神污染挂上了钩,还吓阿毛,一切可是要进档案的。班上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一向潇洒的阿毛精神负担很重,在校园的小池塘边,阿毛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拽着自己的长发想脱离地球的样子让王金根又跟着痛苦。现在不做学生了,做先生了,阿毛反而有了留长发的机会,王金根问起他的长发,阿毛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对象的问题。王金根就说了他的苦恼,阿毛问,你们九龙镇要比我们的平湖庄的定量户口的人多,你们找对象应该好找的,为什么反而颗粒无收?

  看到阿毛又一副混过来的样子,王金根就开始向他讨经验,阿毛说,我可没有什么经验,一切都是伟大的马克思和鲁迅先生教的,你说燕妮的马克思的什么人?许广平是鲁迅的什么人?还有呢,张兆和是沈从文的什么人?王金根没有回答。阿毛说,你啊,你啊,说你是一个即将饿死在米缸里的老鼠,还真是的。阿毛感叹完了,随后就讲了他现在的对象是他们学校高三的学生,长得不错,不过数学不太好,所以他现在一边和她谈恋爱,一边辅导她,估计考个中专又就差不多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最好的体现。她现在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但是一旦考上了就有工作了户口又解决了。王金根这才恍然大悟地说,而且长相肯定也不会错。阿毛笑了,用手把长发捋了一下,说,王金根还是一个可塑性强的好同志。

  阿毛一走,王金根的父亲倒有点像九龙中学的校长了,他正而巴经地找了他的儿子,你怎么和这个流氓玩?人在世界上就是修个名声,名声一坏就真的要打光棍了。王金根不以为然地说,还打光棍呢,人家早就找到对象了。

  对象?不可能,肯定没有人家公社书记家条件好,王金根的父亲一边说着,跟着王金根走到了茅缸前。王金根很是不高兴,说,爹,你回去吧,我大便从来不喜欢别人看我,一看,我就屙不下来。王金根的父亲骂了起来,放屁,我看你是放屁放惯了。王金根不说话了,父亲恼羞成怒了。可父亲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喜欢那个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块头的姑娘。这个夏天余下来的假期必须夹着尾巴度过了。

 

  九月份开学,教师是八月底来学校开期始会,由于学校没有正式的会议室,会场就设在上一届高三教室里,黑板上隐隐还看到一些学生留给母校的涂鸦,王金根看了半天,想看出什么东西出来,但是看不出。再说,坐在讲台后的校长已经注意到他了,校长说不定是以为在看他脸上的一块不明显的胎记呢,王金根觉得这个会开得很倒霉,他实在不愿意自己在校长的心目中的印象变得相当的糟糕。王金根在课桌上伏了一会儿,可是课桌太矮了,脖子很不舒服,只好又抬起头来,盯着学校的泥操场,泥操场上的草经过暑假两个月的疯狂生长,已经像一片草原了,这片草原里有许多动物在出没,一些老师养的鸡,镇上人家养的鹅,有一只鹅很有意思,校长在上面讲一句,它就在外面叫一声,象是跟校长伴奏似的,真是滑稽得很,王金根郁闷了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他已经把父亲彻底得罪了,他跟父亲说话,而父亲根本就不和他说话,母亲总是偷偷的跟他说话,好象他是这个家里的阶级敌人似的。忽然,王金根看到了一道黑光在草丛中一窜,好象是小黑,想不到,被遗弃的小黑自己长大了。

  会议开得和去年一样,没有什么新意,大家都木然。突然,有一对农民夫妇闯进了教室,像是在找人,又不像是在找人,正讲得津津有味的校长以为他们是学生家长,头也没有回,手很不耐烦地挥了挥,走开,走开,新生报到还有两三天呢。忽然,校长就看见吴文章站起来了,又说了一句,小吴老师,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去谈。校长肯定以为是学生家长,校长没有想到,吴文章就在这个时候窜起来的,像一只兔子一样向他冲来,校长还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脸色都吓白了,他说不定是以为吴文章是向他冲过来的,因为在分班的时候,本来是一对一的撂,可是校长却把好几个不肯分到吴文章班上的学生抽出来,最后都放到了郑老师的班上了。为了这个事件,吴文章到校长室和校长吵过,还掉了眼泪。校长没有想到,吴文章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越过了他,逃了出来,由于逃得太快,把黑板沟槽里的粉笔灰都带出来了,迷住了校长的眼睛,校长一边揉眼睛,一边生气的说,不早点做准备工作,哪里有一点师道尊严?校长又以为吴文章是肚子不好了。吴文章一到外面,那对农民就追赶着他,口里还骂个不停,大家都听清楚了,吴文章哪里是肚子不好,是他老子老娘来了,居然不和他们通气,找了一个烂货,把吴家的脸都丢尽了。

 

  没有什么新鲜趣味的开学就因为吴文章的父亲和母亲来闹而生动起来,吴文章和他的对象都躲了起来,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吴文章的父母就坐在校长室的门口跟校长要人。校长从来就不怕来学校闹事的,上次有个家长说有个老师把他儿子的耳朵打穿孔了,来了几百号人,校长泰然自若,校长有后台,派出所的所长、镇长什么的都是他的学生。见到校长这样的态度,吴文章的父母也没有办法,再说,吴文章还不是学生,是老师,是为人师表的。校长说,你们不要找我,我还想找你们儿子呢,现在他不是其他的问题,而是旷职问题,旷职是要开除工作的,你们再闹,上头知道了,肯定要处分他,他的硬本子没有了,你们不要怪我。校长这么一吓,吴文章的父母回去了。

  校长找王金根谈话,王金根以为是向他了解吴文章的去向,或者是问他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说内心话,王金根是站在吴文章的立场上的,但他在校长的面前肯定不说这话。他做好这样的准备,可没有想到的是,校长竟然问了王金根谈对象的事,还问了他的条件,王金根说,我再过两三年,事业打好基础再说。校长很是高兴,说王金根有理想,是四有青年。王金根被校长夸得不好意思起来,校长就在这个时候提出了要求,他要求王金根现在担起了吴文章班上学生的报名工作,因为吴文章还是没有回来,班主任不在家,学生的报名工作还是要做起来,主要是收费,两个班一起收,工作量是大些,到时算补课费,再说,又是平行班,费用都是一样的,说好收还是好收的。王金根只顾点头,可出了校长室的门,就觉得自己上了校长的当,可自己又是心甘情愿的,真是骨头贱啊。

  王金根给两个班的学生报了一个下午的名,却收了两张假十块的,他的心情很是不好,怎么也想不出是哪一个学生给他的,只好从自己的嘴巴里扣了。到了晚上,王金根遇到了一个人,是戴着金项链的小还!小还对他笑了一下,王金根心里就莫名其妙的疼了起来。到了晚上,王金根就在操场上散步,走了一圈,就走到窦大姐家里了。

  郑老师不在家,小郑敏在看电视,王金根就自己坐下来看电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屋子里气氛不正常,窦大姐正坐在房间里慌乱的抹眼泪,他叫了一声窦大姐,窦大姐没有理睬他,而是走出去了,走到外面的厨房里,王金根也只好站起来,站在厨房外,厨房是郑老师靠墙砌的一个小披子,王金根听了一会儿,轻声叫了几声窦大姐。窦大姐哭得更厉害了。王金根的心也跟着酸楚起来,弓身走进窦大姐家的厨房间,里面充斥着酱油和煤气的混合味。王金根站在窦大姐的背后,不明白窦大姐的胸罩为什么勒得这么紧,都把窦大姐的背后勒出了两道沟出来,窦大姐的背还一耸一耸的,像是有两只老鼠在窦大姐的肩上的沟窜动。王金根拍了拍窦大姐的肩,喊,窦大姐!窦大姐!后来就不喊了,喉咙里干得很,再后来就发生了王金根想不到的事件,窦大姐反身抱住了他,窦大姐并不像平时那么的高了,竟然那么的矮小。正想着,王金根的颈上就沾上了窦大姐的眼泪,凉得很。王金根有点迷糊,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在窦大姐并不需要他抱她,只是想哭,在窦大姐的哭诉声中,王金根终于知道了郑国强打了她!王金根这才清醒过来,找到了窦大姐脖子上的两道像红蚯蚓一样的伤痕。王金根很同情的摸了一下,却触动了传达室张奶奶的下课的电铃声,王金根自己也被吓住了,窦大姐就在这个时候松开了王金根,王金根就重重的跌在虚空里了,只好扶着墙看俯下身子的窦大姐捅煤球炉,像嘴巴一样的煤炉的出口,煤屎竟然那么多,厨房里的煤灰越来越浓,呛出了王金根的眼泪,郑国强,肯定是郑国强打的。他的拳头捏紧了,却又找不到去处,这个狗日的干的好事! 

 

  王金根的脾气在这段时间特别的大,大得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了,比如在上个星期他居然用讲义夹打了两个上课说话的女生,那两个女生伏在桌上哭了半天,这个在过去是很不可能发生的,因为王金根是最讨厌对学生进行体罚的,现在他真正是堕落到底了,不仅打男生,而且打了女生。王金根在自己的日记中对自己进行了谴责,还进行了自我剖析,自我剖析的结果还是自卑在作怪,自己不喜欢挑战,就不喜欢开学,凡是开学的这段时间他就烦躁,就失控,这样的错误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真正是朽木不可雕也!写完这段话,他还在朽木下面打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后来他的头脑中就反复出现这个感叹号,打学生的事件变少了,他找了被他打过的两个女生到办公室谈话,谈话的时候是在中午,中午的时候,正是祝老师和任老师睡午觉的时间,他们一天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不在办公室。王金根对两位女生表示了自己做老师的道歉,害得两个女生有点不知所措。王金根说,老师当时心情不好,真的请你们原谅。王金根说得那么的严肃,有一位嘴角上有痣的女生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打我们了的?王金根就认真的说起那一次他发火,那没有痣的女生说,王老师,我们理解你,你对我们严厉,是对我们好呢。由于这个中午的谈话,王金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上课不准时下课,经常拖堂,有点分秒必争的味道。这种拖堂是一部分学生不喜欢的,可又是大部分一切上进的学生所喜欢的,再加上小王老师在拖堂这段时间上的课特别的神采飞扬。王金根也感到,到了拖堂这段时间里,有很多思想的火花在这课间十分钟里闪烁,还来不及的闪烁,到了办公室洗手的时候,那些火花还在噼啪直响。

  王金根有很长时间不去窦大姐的家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敢去,他现在不仅看到窦大姐和郑老师就躲,他现在甚至看不得着煤球炉。偏偏吴文章就喜欢一大早把一只小煤球炉拎在门口,吴文章早就和七号房间结婚了,他们的婚礼可以说是最冷清的婚礼,结婚就在单身宿舍里,用打会的钱买了一些组合家具和一台电视机,除了一些年轻的老师,其他的老师都没有出席,不过也算是做过仪式了,再说,“七号房间”早就和吴文章睡在一起了,也理所当然的被人叫做吴师娘了,吴师娘的确也做足了师娘的架子,早晨从来就不喜欢起床做饭,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到了吴文章的头上了,每当看到吴文章着煤球炉,王金根就上厕所,厕所虽然臭,可总比被笨手笨脚的吴文章弄出的煤烟熏得好。

  吴文章其实也是其他的老师在办公室讨论的对象,吴文章一夜干了好几次了,吴文章跟女人洗裤头了,吴文章在夜里偷偷倒痰盂了,光着屁股的吴文章被女人赶到门外敲门了。总而言之,吴文章不仅成了反面教材,而且还成了大家的下酒菜。有时候,那些老先生还感叹去,人生就是关键的几步,有几步走不好,人生就完蛋了,比如赵小龙和吴文章两个人,同样是大学生,可走错了路,只好就这样走下去了。更让人有话说的是,吴文章越来越瘦,而在丈母娘家吃饭的赵小龙越来越胖,气色就是不一样。两个人的人生道路似乎就这样分道扬镳,也预示了他们今后的方向。

  王金根一般是不谈吴文章的,人家说他也不插嘴,只管改周记本子,或者备课,要做一个好教师,可做的事件多着呢。偏偏那些老先生就喜欢谈吴文章,尤其喜欢谈吴文章的女人在床上的表现,说那女人怎么喜欢,要几次。这样说起来,吴文章的瘦就有根源了。听得越多,王金根就越发喜欢鲁迅了,民族的劣根性,真正是民族的劣根性。王金根原来以为老先生们只是谈过一阵子就不再谈了,可祝老师和任老师居然把吴文章的事当作口头禅了,说什么也说到吴文章的身上。“再来一次!”。有一次,教研组政治学习,需要大家轮流读报纸上的文章,任老师又把读报纸和吴文章的事连在一起了。本来他完全可以好好的叫王金根读,可任老师偏偏说王老师要“学习吴文章”,再来一次。任老师是说笑着把读了一半的报纸放到王金根的办公桌上的。没有想到,等了半天,王金根也没有读。任老师还没有察觉到,依旧在叫王老师“快点,快点,快点结束!”,这也是有关吴文章的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王金根,王金根头也没有抬,依旧在看他的《鲁迅杂文选》。祝先生看出来了,就对任先生说,老任,结束吧,人家教研组早就结束了。任先生的笑脸就这样冷下来了,站在了王金根的面前,像老师对待学生一样开始没收王金根面前的书,王金根早就预防了他一手,手一推,任老师身子向后一仰,差点跌下来。任老师很是生气,冲上来把王金根的桌子一拍,王金根也不甘示弱,也把自己的桌子一拍。要不是其他的老师拦住了,任老师就上去打王金根了。没有想到的是,任老师就像一个镇上妇女一样跳了起来,边跳还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谁的瘪!场面搞成这样,王金根是没有想到的。祝老师对任先生说,人家又不是你儿子,你拿什么老子架子?再说,你就算是他的老子,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得亡。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初级阶段,可初级阶段也是社会主义啊,社会主义就是人人平等,妇女翻身,过去是男人在上面搞,现在女人也可以在男人上面搞。

  大家都笑了起来,任老师也不发火了,可王金根的眼泪下来了,王金根一哭大家就觉得王金根认错了,这时候祝老师就走过来,小声地跟王金根老师商量,一定要王金根老师给他一个老面子,姿态放低些,向任老师认个错,再说,一旦把任老师的心脏病弄出来,就说不清楚了。祝老师还说,他是更年期了,你不能跟他计较。祝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温柔,王金根的眼泪就汹涌起来,最后,他在办公室里号啕大哭起来,完全像一个孩子,哭到最后,居然把任老师哭傻了,最后他反而来安慰王金根,还像抱孩子一样抱住王金根,任老师脸上完全是一副慈父的表情。祝老师向大家宣布说,毛主席说得好,坏事就可以变好事的,我们热烈祝贺任老师今天认了一个干儿子!

 

  王金根以为自己的哭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后来发觉并没有,也许祝老师和任老师都把他当作小孩子了。再说,教学任务也是很烦琐的,大家就把过去的事件给忘了。不过,王金根对任老师和祝老师尊敬了很多,班上有什么事件都跟他们商量商量。有一次,王金根主动向祝老师和任老师提起自己竟然没有长大,像个小孩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还动不动掉眼泪,真是不像话。没有想到,任老师说,刘备还是皇帝呢,他不是照样哭!祝老师说,王老师说不定就是刘备投的胎呢。

  时间就很快的过去了,明明才是星期一,一晃就到了星期五了;明明才开学不久,就要期中考试了,真是像流水一样推着大家向前了。日子有了惯性,师生们都有了惯性,这样的日子就轻松得多了,王金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犯“黑暗中”的毛病了,他在日记中一直跟自己打气。他不愿意离开学校到镇上去闲逛。本来学校相对镇上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王金根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这期间,阿毛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马上要结婚了,请王金根务必要出席他的婚礼。王金根算了算,日子是星期三,星期三他只有两节课,是完全可以调开的,可他一点也不想调课,所以就到邮电局去汇款,打了一个电报。邮电局的那个说怪怪的普通话的营业员很是奇怪,完全可以把电报上的话放到汇款单上的附言中。王金根一言不发,他对这个多嘴的营业员一点好感也没有,什么一个样,当然不一样!电报的效果和附言上的效果根本就不一样。王金根感觉到自己的坏脾气又上来了,好在日记中的那个感叹号又出现了,王金根付了钱,拿了票据就来不及地往学校走,学校的门口是两排冬青树,冬青树的味道总令他想起黑暗中的自渎那种味道,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味道。走到传达室门口,他看到了窦大姐,她正拎着一只菜篮子和张奶奶说话,王金根想逃,张奶奶却告诉他,他有一封信。王金根逃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向窦大姐打招呼,窦大姐倒是大方得很,跟王金根说了一句笑话,听说要吃你喜糖了!王金根一听,连忙辩解,听谁瞎说的?窦大姐说,无风不起浪嘛,不信你问张奶奶,张奶奶也听到的。王金根愈发紧张了,这样紧张的样子是特别可以掩饰一些东西的,王金根在紧张过了之后就松了一口气,把信拿到手,对窦大姐说,我的三斤烂面二斤肉现在不知道送给谁?窦大姐说,别人的谢媒礼我要不起,我也不想要,小王老师的谢媒礼我和张奶奶都想要,我们不怕别人说我们是好吃精!

  有了传达室这一幕,王金根觉得自己内心有一处阀门打开了,他还主动加入了下课打牌和吃酒的队伍里了。王金根还特地买了两副好牌放在宿舍里,主要是打八十分。八十分最讲究对家了。王金根的牌技不算好,可也不算坏,再加上王金根脾气好,从来不因为出牌的问题发火,又是单身汉,所以就很受欢迎,那些同事在三缺一的时候,绝对不会叫吴文章的,“他要回去做家务”,也不会叫赵小龙,赵小龙的脾气好,可牌技可以说是天下第一臭。也许由于打得多了,王金根的牌技越来越好,就进入了良性循环,很多人都想和王老师配对。由于抢手,就抽签,四张牌,两黑两红,黑对黑,红对红。有一天,王金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竟然和郑国强老师抽到了对家,他一下子楞在了那个地方,他打过很多牌,就是没有和郑国强打过牌,更不要谈和他打对家。偏偏就这样抽到了,王金根只好硬着头皮摸牌了,鼻子里都是煤烟味,在煤烟味道中,还飘荡着一股腐败的酱油味。

  郑国强没有觉察到王金根的反应,反而对着王金根眨了眨眼睛,眨了好几次,王金根明白了,郑国强意思是在问他懂不懂“感应”,“感应”是中学特有的,镇上人不懂,镇上的人都喜欢打麻将,即使有喜欢打八十分的也不会跟中学的老师讲,因为中学的老师水平实在是太高了。王金根没有打牌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些老师打牌简直是打神了,对方有什么牌,对方要出什么牌,他们摸得清清楚楚,后来王金根会打牌,才知道老师们打牌都是做老千的,也就是作弊的,这种作弊的方式就是“感应”,对方出了牌,自己要对方发出暗示,尤其是自己有大王小王和A的时候,这时候一定要给对方发出暗号,比如有A的话,对方出A的时候,你就要出8字以上的牌,这就表示自己有A,放心地走K或者10。

  看到郑国强发出的信号,王金根明白了,也赶紧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知道“感应”。做过回应之后,王金根觉得自己的人生信念都被破坏了,他居然和郑国强玩起了默契,或者说,共同准备为作弊而默契了。这样想着,心理上就有了障碍,接着出了几次差错。王金根赶紧做检讨,有意思的是,王金根做检讨,郑国强就在笑。有几次明明是郑国强出的差错,可是王金根还是在检讨自己,郑国强还是笑。笑得王金根很是不自在,怒火就渐渐地上来了,可怎么也发不出,他多么希望郑国强对他发火,这样他就可以拍案而起,甚至可以把扑克牌砸到郑国强的头上,可郑国强到了最后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王金根的牌就越打越臭,偏偏牌摸得是那么的好,出过错牌,吃过苍蝇,被罚过分,运气就是在郑国强和王金根这边,打得对方坐了2字没有动“痰盂”。对方很是不服气,可真是没有办法,只好看着郑国强和王金根这对“黄金搭档”在最后“胜利的握手”。

  “黄金搭档”是郑国强自己命名的,“胜利的握手”也是郑国强提议的,主要是因为赢了,本来王金根是坚决不和郑国强握手的,可他的手就是不听话,还是伸过去了,和郑国强握手。回到宿舍,王金根撕掉了扑克牌,可扑克牌的质量太好了,撕不掉,只好放在脚下踩,地下花花绿绿的,那些AKQJ都在看着他,他笑了起来,明明是自己的问题,怎么可以怪扑克牌呢?然后他就洗手,洗了一会儿,才感到洗手是今天晚上最大的错误,真是错上加错,不可救药了。

 

  王金根在这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牌,他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到管理班级上了,校长也看到了,找王金根谈话,先是表扬王老师是青年中的佼佼者,并要求王金根向组织上靠拢。王金根说,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达到进组织的要求,等到哪一天他具备了进组织的条件,他会主动要求进组织的。王金根的这句话说得非常的艰难,他是低着头说的,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校长已经在摇那台黑色的手摇电话了。邮电局机房里好象没有人值班,校长摇了好多次也没有摇通。王金根悲哀的想,这台电话机就和他现在的心一样,怎么向外面的世界摇,就是接不通,他内心有多少话要说啊,可向谁说呢?

  很快就到了新年文艺汇演了,王金根的班上排练了一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其实这支歌并不太适合合唱,负责给王金根班上辅导的祝老师提议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或者《黄河大合唱》,因为懂音乐的祝老师辅导的班级比较多,很多班上都想选择《黄河大合唱》,祝老师的意思是买个人情,王金根没有答应,坚持要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支歌其实是有意义的,这是王金根上大学之后学的第一支歌,他们班上的文艺委员是城市来的,一张口就是高音,把王金根的头皮都炸稣了。

  排练得好几次,在教室里排练的时候也有效果的,可到了操场上比赛的时候,王金根觉得怎么也没有教室里的效果了。王金根很沮丧,完全抵不上人家班上的歌曲了,王金根甚至觉得连吴文章的班上唱的《校园的早晨》都不如。没有想到的是,结果出来之后却出人意料,王金根班上得了第二名,比第三名多了一个百分点,第二名就是一等奖。上台领奖状的时候,王金根看到负责计算分数的窦大姐,一下子明白了一等奖的原因了,窦大姐替他作弊了,多算了他们班上的分。

 

  吴文章家一到晚上就关上,里面动静总是不小,谁也搞不清里面在干什么。有一天,王金根终于听清了,里面不是在“接着干”,而是在打架,吴文章在打老婆!王金根想敲门,可是又不敢,最后他只好叫来了吴文章班上的班长,叫他撒谎,说是班上的钥匙找不到了,无法锁门了。没有想到,吴文章并不理睬他们班长的叫声,继续打,吴师娘的哭声更响了。王金根听到食堂里的一个女工对张奶奶说,活该!张奶奶说,不是活该,是作孽!

  王金根又恢复了黑暗中自我解决的堕落行为,他在日记中自己怎么谴责自己也没有用,有时候,王金根真想用刀剁了沾满羞辱的手,或者干脆就用绳子把自己捆绑起来。但是没有用的,他在日记中写道,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他每天都拖着敌人在奔波,而吴文章把打老婆当作了家常便饭。校长为这个事件找过吴文章,吴文章写了检查,可到了第二天又开始打吴师娘。

  有一天,吴文章又在家里打老婆了,打的动静太大了,因为吴师娘都在大声的喊救命了,大家又围过来劝,一边劝一边总结这一对活宝的教训。窦大姐和郑敏也过来了,小郑敏一点也不听大人在说什么,只是嘟囔道,太臭了!太臭了!比茅缸还臭!窦大姐还训斥了小郑敏,可训斥完了小郑敏还在喊,接着,窦大姐也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臭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他们走到王金根的宿舍,王金根正在宿舍里看书呢。窦大姐对小郑敏说,要向小王叔叔学习,他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呢。王金根听了窦大姐的表扬,很是窘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莫名其妙的抓头发。窦大姐说,小王,你有没有闻见什么臭味?王金根说,什么臭味?是不是我的鞋子?窦大姐说,鞋子臭是鞋子臭,小郑敏的脚比你臭上一百倍,这不是鞋子臭!

  王金根放下书本,和窦大姐一起寻找,他没有闻见什么臭味,倒是窦大姐身上的香味非常的好闻。正在接受大家同情的吴师娘也闻见了臭味,和大家一起寻找起来,找到最后,发现臭的源泉在赵小龙的宿舍,赵小龙的宿舍一直空着,赵小龙可不愿意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结婚,婚房设在小还家,这段时间正忙着装修和打家具,他的宿舍里就养老鼠了,是不是死老鼠的味道呢?

  窦大姐真是容不得臭味的人,她叫学生去小还的家叫来了赵小龙,赵小龙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打开门一看,里面哪里是死老鼠的味道,而是一条死狗。小郑敏眼睛尖,是小黑!是吃屎的小黑!王金根一看,真是小黑,小黑已经变成一带腐肉了。窦大姐当即就呕吐了,然后冲了出去,估计到厕所去。

  赵小龙看到死狗,很是气愤,破口骂了起来,他是怀疑是谁故意弄的,想占他的宿舍。他正说着,吴文章就扑过来了,现在的赵小龙哪里是他的对手,养尊处优,还不锻炼,而每天都在拿吴师娘做训练靶子的吴文章当然占了上风,再加上吴师娘也上阵了,赵小龙为他的怀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等窦大姐从厕所回来,赵小龙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王金根在自己宿舍里,小郑敏的手里拿着他最喜欢吃的果冻,刚才还凌乱的床叠得整整齐齐,窦大姐一进门,王金根就送上了一条热毛巾,毛巾是红白条形的,褪色得很,那脸盆里的水变得红通通的。窦大姐擦了一下,又递给了王金根,说,王老师这么会过日子啊,将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享到王老师的福呢。王金根没有回答,只是笑着逗小郑敏,郑敏,你说叔叔应该找什么样的阿姨?郑敏脱口就说出他最喜欢看的电视,白娘子!王叔叔最好和白娘子结婚!王金根笑了,说,白娘子可是和许仙结婚的啊!小郑敏说,我可不管,你跟白娘子,许仙跟小青!小青不肯跟许仙就把她嫁给……

  忽然,小郑敏尖叫了起来,原来是窦大姐在拧他的屁股,叫你瞎说!王金根赶忙拉开了窦大姐,小孩子不瞎说,谁还能够瞎说,就让他说嘛。窦大姐说,小王,你不能宠他,你越宠他,他就越往你头顶上爬。王金根说,我们小郑敏又不是猴子,爬什么爬!窦大姐笑了,也许是刚刚呕吐过的缘故,窦大姐的笑容很是耐看。

 

  校长现在头大了,他是不怕学生家长过来闹的,偏偏现在闹的是两个老师,、小还和他的哥哥把挂了花的赵小龙送到校长室后就不再出现了,这个校长都不是太头疼的,厉害的是吴文章的老婆吴师娘,吴师娘见赵小龙躺进了校长室,她也躺进了校长室,并且还声称和赵小龙“一起过”,如果校长说她,她就说她也不要吴文章了,她和校长“一起过”。非常严肃的校长室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祝老师和任老师很是感叹,真是国将不国,校将不校了。祝老师还说,真的世道倒过来了,过去她是学生,连办公室都不让进的,现在她把校长室当茅缸了。任老师就抓住了祝老师的把柄,你看见人家上茅缸的,人家现在不是学生了,人家现在是师娘,师娘,师娘,是老师的娘呢,当然也可以是校长的娘。

  王金根一直没有参与到祝老师他们的讨论中,他有点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味道,忙着上课,备课,找学生谈话,下了课是回宿舍看书,如果看累了就和学生一起打半场篮球,打出汗之后就穿着三角裤站在门口冲凉。天气已经有点冷了,可王金根似乎一点不怕冷,小郑敏特别羡慕王叔叔站在门口冲凉,坚决不肯跟他爸爸上浴室去,也囔着要冲凉,结果被郑国强收拾了一通。本来王金根是不知道小郑敏的事件,都是窦大姐告诉他的,窦大姐还告诉王金根,校长决定扶正抑邪,王金根和吴文章以及赵小龙形成了对比,校长准备把王金根提拔为教研组组长。王金根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他怎么可能做官呢?窦大姐说,教研组组长不是官,可将来职称啊,先进啊,总是先给教研组长的,因为将来靠打分,教研组长可以算5分呢。王金根不说话了,手里替小郑敏剥着果冻,剥得满手都是果冻的汁液。有一次,小郑敏看着王叔叔吮着自己的指头,最后竟然把剥好的果冻也吮进嘴巴了,小郑敏不干了,闹了起来,窦大姐并不阻止,像一个慈母看着自己两个正在调皮的孩子。

  赵小龙闹过一阵子之后,后来就不闹了,不闹了之后竟然和小还闹了起来,说是要分手,分手的原因是小还发现了赵小龙竟然和吴文章的老婆睡在一起了。佐证的理由是吴文章又打老婆了,而赵小龙从准丈母娘家搬回宿舍住了,还吃起了食堂。镇上人说得沸沸扬扬,连学生们都知道了,叫做“因式分解”。祝老师和任老师又说了好多天,问王金根相信不相信,王金根说,那么校长是怎么看的呢?祝老师被王金根的话提醒了,大腿一拍,说,高!高!实在是高!王老师年纪轻轻,就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我们都被花头校长给骗了,一切都是他这个老甲鱼玩出来的。任老师也相信了,这个老家伙,把《三国》都看烂了,如果把他做国家主席,肯定又是民不聊生和草菅人命的坏东西!

 

  和王金根老师一起分过来的吴文章和赵小龙都成了反面教材了,所以谁也不会跟王金根谈对象问题了,他的对象问题也就一直悬在那里了。王金根也乐得这样。每天安稳得很,日记中好久不谴责自己了,他决定收拾起大学里丢的英语课程,所以他就把许国璋英语一二三四册都复习了一下,还花了一个星期天,乘轮船到县城把《新概念英语》和磁带全部买回来了。窦大姐都是看到的,可窦大姐一直都没有问过王金根,是不是准备考研究生?王金根倒是准备窦大姐问的,可窦大姐不问,王金根也不好说,只有教小郑敏英语单词,小郑敏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是对果冻感兴趣。

  已经住在隔壁的赵小龙过来一次,问《新概念英语》是在哪里买的?王金根告诉了他。第二个星期,赵小龙又过来了,他和小还的问题经过张奶奶上门去和解了,他们还继续谈下去,不过,要结婚的话,必须给彩礼一万块,据说这不是小还的意思,是她父亲的意思。赵小龙也许就伤了心,决定考研究生。赵小龙告诉王金根,看来现在要考研究生的老师很多,《新概念英语》脱销了,没有买了。赵小龙还问,教育局是不准教师考研的,将来报名怎么盖章?王金根说,到时候再说吧。赵小龙说,他可以找人刻一个学校的章,反正人家欢迎报名的人越多越多,查得一点都不严,过去有个人,自己用萝卜刻了一个,也报到名的。王金根说,用萝卜刻还不如用肥皂刻呢。

  吴文章也来过一次,吴文章的老婆已被校长安排到食堂去做临时工了,所以吴文章也就接受了校长给他的警告处分,校长还许诺他,这警告是给赵小龙看的,不上档案的。吴文章看到王金根读英语,很是感慨,说他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了,就这样了,而王金根将来是有前途的。王金根当时还谦虚了一下,可等吴文章走后,他也渺茫起来,说是有前途,哪里有前途?父亲说了,如果他再不找对象,他们索性就给他介绍一个农村户口的。而考研究生的事件八字还没有一撇的,王金根的英语学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尤其是听力,他听英国BBC的慢速英语都听不懂的,有时候他真想把自己的耳朵给割掉。

  郑国强刚刚被校长提拔,做教导处副主任了,很是忙。王金根的教研组长的事件却没有着落,再加上他的英语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原来的空虚又在黑暗中找到了他,他感到自己越发堕落了。有时候,竟然忘了给小郑敏买果冻的事件,弄得小郑敏来一会就没有耐心玩了,窦大姐只好带他走。王金根看着黑暗渐渐吞没了窦大姐的身影,鼻孔里又有了那种煤气和酱油的混合味道。

 

  元旦就这么来到了,学生们都很激动,每个班上都举行新年联合晚会,那种晚会,老师们都是受欢迎的,尤其是任教好几个班级的老师,大家都在抢老师,窦大姐就被王金根老师的学生抢到班上来了,当然还有小郑敏,小郑敏有强烈的表演欲望,拿着话筒唱了一首《千年等一回》,小郑敏的表演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学生们又跳起了自己练的霹雳舞,在节奏感很强烈的音乐中,窦大姐告诉王金根,下个星期,她要到扬州,去师范学院业务学习了,学习半个月。王金根说,那我来带小郑敏吧。窦大姐说,你不要管他,他老子早就计划好了,我去扬州十天,他老子老娘来住十天,这下,我们家成了郑家的天下了。王金根还想说什么,学生们就哄起来了,原来是主持人已经向学生们宣布过了,下面请王老师给大家表演节目。王金根一点准备也没有,说,我真的不会唱,我的嗓子是忆苦思甜的嗓子,我还是说几句吧。王金根没有说完,就有学生在下面说,王老师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王金根听见了,要是在平时,他肯定要发火的,可今天他一点发火的欲望都没有,突然宣布,给大家唱了一首《敢问路在何方》,学生们都没有听过王老师唱过歌,没有想到王老师唱得这么好,就热烈鼓掌,要求王老师再来一首。王金根回头看到窦大姐也在用眼睛鼓励他,王金根就说,在新的一年到来之际,我预祝大家在新的一年学习进步,下面我给大家再唱一首《我的中国心》。小郑敏一听,也跳了出来,我也会,我也唱。王金根说,我和小郑敏合唱。所以这支歌是王金根俯下身子和小郑敏合唱的,也许因为蹲下来的缘故,王金根的这支歌比刚才的一首歌发挥得更好,学生们把巴掌都拍红了。

  也许由于唱了两首歌,王金根兴奋得很,直到两点才上床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想尽了什么办法也没有睡着觉,他本来是不想采用那种“堕落”的催眠法,可眼看着就要四点钟,他只好采用了“堕落”的催眠法,弄完了自己,那期待的困和累却远远没有到来,他反而越来越清醒了,就这样,他一直睁大着眼睛,清晰的听见了传达室里的张奶奶拉开了早锻练铃声的开关,他似乎还看见了,张奶奶那老树皮一样的胳臂是怎样从黑暗中,一点点,一点点,在努力地抓他黑暗中的灯绳。

 

  一连好几天,王金根感到自己快要疯了,明明很困,很累,累得喉咙里都冒出火来了,泡了许多像头发一样的胖大海,喉咙里火气冲天,疼,可又没有炎症。最要命的,就是睡不着。有一天晚上,他一连用了两次“堕落”的催眠法也没有用,眼睛虽然闭着,可渴望的睡意越来越远。后来王金根到镇医院开了安定,同样睡不着。医生说要检查一下,于是王金根就检查,镇医院的检查有四种类型,验血,验大便,验小便,照X光,王金根做了四种检查,可什么样的检查都是一个结果,正常。医生问他过去得过什么病?王金根想了想,在高考前得过神经衰落症,医生听了之后,下了结论,说,做先生的脑子用多了,神经衰落症又犯了,必须静养休息。

  王金根把报告送给了校长室,校长正抱着那只手摇的黑色电话机和谁说话,对方肯定给校长很多甜话,不然校长不会一脸的甜蜜样,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表情也莫过于此。这也是王金根第一次见到一直严肃的校长如此真情流露。笑眯眯的校长也看到了他,示意王金根坐下,校长还在那里听对方说甜话,王金根看到校长的腿换了一下,赶紧搬了一张椅子放到校长的屁股下,校长后来就坐着和对方说话。说了一会儿,校长放下电话,叹了一口长气。王金根搞不懂,校长为什么要叹气呢?叹完气的校长走过来,拍了拍王金根的肩,然后说,小王,说说什么事?是不是请我吃喜酒了?王金根说,校长跟我开什么玩笑,我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校长说,你又从来不给我一个老面子,我可是从来不多事的人啊。校长说着还递过来一颗糖,王金根把糖吞下去,却是一股樟脑味道,他知道校长的话影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摸出了医生的“建议休息半个月”的诊断书。

  校长看了,笑了起来,你也得了神经衰落症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得过,主要是用功用多了。他摸不着校长说话的底,只好抬起头,和校长面对面,校长的头发好象染过了,乌黑乌黑的,年轻多了,校长又说,你现在喝的是大瓶子还是小瓶子?王金根的窘迫一下子消失了,校长竟然知道什么是大瓶子和小瓶子?大瓶子和小瓶子是专门治疗神经衰落症的药水,过去总是大瓶子装的,像是农药瓶,后来有了一种小瓶子,小瓶子的贵些。王金根说,现在没有大瓶子了,现在都是小瓶子。校长说,换瓶不换药,你放心去休息吧,你的班我让祝老师代行不行?王金根正是想让祝老师代的,他很怕校长让吴文章代,吴文章软,学生不怕他,如果让他代半个月,班级上的纪律就乱了,再说,现在吴文章的老婆悄悄在家里做学生的生意,估计让吴文章代,学生们不是爱学习,而是爱上他家吃面条了。而让祝老师代就不同了,祝老师虽然教学不怎么样,可他天生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纪律才是胜利的保证。

 

  半个月后,王金根回到学校,消瘦了很多,他来向校长消假,消完假,校长没有让他走,和他谈了理想,谈了事业,也谈了爱情婚姻家庭,都是知心话,尤其是人生中的一些表面的东西和实质的东西,谈得非常开。王金根一边听校长谈,一边给校长续水,他已经猜到了校长最后要给他说什么重要的事件,而这个重要的事件就是和他的个人大事有关系的。果真,校长就给他介绍了一个条件非常优越的对象,城市户口,全民单位,对方家庭还是干部家庭,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馅饼!王金根有点担心的问校长,人家怎么可能看上他呢?校长说,不是人家看上他的,而是他看上他王金根的,这个姑娘是他老朋友家的女儿,他看着长大的,就想找一个有前途的对象,而校长观察了好长时间,他们学校最有前途的就是王金根。

  校长所说的对象是刚来的邮电支局马局长的女儿,也就是王金根给阿毛打电报时多嘴的营业员,真是谁也想不到,想到吓一跳,王金根找了这么好的对象,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任老师说,王金根应该请他们喝上十天的喜酒才对。祝老师说,干脆把你泡到酒坛里。王金根笑眯眯的听着他们斗嘴,从口袋里掏出烟,散烟。这烟还不是低档的烟,是对象小马塞给他的,小马说,给她爸爸抽是害他,还不如散人。王金根就听了小马的话,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

  校长做媒,又是那么好的条件,王金根很快就定亲了,这样的喜事使得大家都把他过去半个月休病假的事件给遮蔽了,镇上人都在议论这一桩婚事,老师们和学生们都在议论,甚至有胆大的学生在他后面喊:要糖!要喜糖!王金根装着听不见,一脸笑眯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校长还帮了王金根一个忙,给王金根老师他们的宿舍前加砌小厨房,赵小龙和吴文章也沾了光,也有了小厨房。吴师娘摇着自己的大肚子对王金根说,我们家的吴文章他还不承认,我看就是没有你有本事。

  王金根没有课的时候,就到小马家去,看着小马给他打毛线衣,看着小马翻飞的手指,他的心事就飞到扬州去了,那请病假的半个月,是他王金根最秘密的半个月,王金根和窦大姐手搀手地走在平山堂、个园、何园,还有那东大街靠近古运河的街道旅社,窦大姐手把手地教会了王金根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那日日夜夜,王金根认为死了也心甘了,有一次,他们一起跑到瘦西湖对面的烟雨楼,烟雨楼破落得很,可柱子上竟然贴了许多分行的字。窦大姐读个几张,一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王金根说,这是诗歌。窦大姐说,这些东西贴在这里干什么呢?王金根也不懂,只是对她傻笑着。后来,从瘦西湖那边游来了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一上来就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诗人?王金根说,我们从天上来!那个光身子长头发的小伙子眼睛都亮了,什么,从天上来?正诧异着,窦大姐却拉着王金根走了。王金根感到了窦大姐的伤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感也缠住了他,他已经向窦大姐表白了要娶她的愿望,他甚至还说,不要小孩,他就让小郑敏做儿子。窦大姐说,金根,到此为止,你听我的话,从这里回去,过去怎么样也就怎么样,一切到此为止。王金根的头脑里尽是那个在瘦西湖里游泳的长头发的诗人,他的头脑里全部是诗歌,可是他一句也写不出,咬破了手指也写不出,手指最后是被窦大姐衔在嘴里止住血的。王金根早就听说了,瘦西湖上有一座五亭桥,桥有十五个桥孔,有月亮的晚上,有福气的人会看到十五个月亮。到扬州的第一个晚上,他和窦大姐特地寻了去,可夜里瘦西湖不开园,只好就坐在大虹桥上,看北边的瘦西湖,里面黑得很,月亮怎么照得进去?

  窦大姐是直接从扬州回镇上的,而王金根是从扬州先回家里的,母亲问他的手指怎么了?他说,没有什么,是不小心。母亲后来又唠叨起他的对象问题,因为人家阿毛都快抱上小孩了。母亲还拿出家里刚刚买了一条猪的款子,说,如果你找了对象,先给人家打个金耳环,不要像你老子,给了我一个包金水的银耳环,还骗我是纯金的。王金根听着听着,眼泪又下来了,母亲看到王金根流了眼泪,也跟着流了眼泪,一直不说话的父亲也在抹眼泪,他们肯定以为儿子在那个镇上受了委屈,而这委屈,是和他们分不开的。乡村的夜是那么的漫长,王金根的头脑里总是在想着那个在瘦西湖里游泳的人,在这个黑夜里,他什么时候才能游到岸上呢?

  第二天,母亲问起了那一次带过去的黑狗怎么样了?王金根说,被人打吃了。母亲说,要不要再带一条?那条母狗又生了,一窝有十六条!王金根说,不要!母亲又说,你姑姑家养了荷兰鼠,要不要带一只荷兰鼠给窦大姐家的小孩玩,反正姑姑家养得太多,上次还问你老子吃不吃?

  小郑敏很是喜欢那只没有尾巴的荷兰鼠,郑国强主任也在家,他告诉王金根,祝老师管班就是有一套,班上纪律好得不得了,每次打分,都是全校第一名。正说着,窦大姐从菜市场买菜回来了,郑国强邀请王金根老师一起吃饭,王金根谢绝了,到了班上,一口气上了二节连堂课,上了最后,学生们都不安稳了,问了班长,班长说,不是老师上得不好,而是他们都要上厕所了。王金根哈哈一笑,把学生放了学。

 

  王金根老师的对象问题终于彻底解决了,很突然,也很迅速,他和邮电局的小马到镇政府去领了结婚证,领了结婚证的那天晚上,他和小马睡到了一起,就是在自己的宿舍。王金根做得很平静,等快做完的时候,小马忽然叫了起来,外面好象有学生叫你!王金根连忙把裤子穿上,开了门,却没有什么学生,而那边小马已经把床单什么的收拾好了,还害羞地在看王金根的书,王金根心中一阵笑,别做什么报戏了。就在昨天,他接到一封信,信是小马过去工作的地方寄过来的,那个人向王金根仔细描述了小马的生理特征。王金根是看完之后就烧掉了,并且在那个晚上,最后一次做了“堕落”的催眠方法,决定第二天就去领结婚证。

  忙婚礼的过程是忙碌而琐碎的,好在有打会的钱,还有小马自己的闺房钱,也忙得不错。王金根的父母也过来了,可他们很是迷信,总是叫王金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王金根就发了火,火发得很大,父母亲很是伤心,立即要回家去。小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后只好叫来了窦大姐,窦大姐叫小马稳住公公婆婆,而她则把王金根拖到一边做思想工作。不一会儿,王金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他来到父母亲面前打招呼。王金根的父亲说,我们将来是不会跟你过的,反正我们今天就受你一回气,你以后有女人管了。窦大姐说,哪里啊,将来有孙子,孙子还是叫你管的。王金根的母亲被窦大姐的话说笑了,露出了刚刚装上去的一颗瓷牙。

  王金根老师的婚礼很是盛大,祝老师、任老师、阿毛、郑老师、窦大姐都参加了,一心要“树立人民教师婚姻榜样”的校长更是高兴得很,在媒人角色讲话之后主动表演了京剧《沙家浜》,他一个人表演三个角色,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真是不简单,大家都拍了巴掌,只有小郑敏没有拍,王金根问为什么,小郑敏说,唱得一点不好,像个老妖怪!王金根把这句话又告诉了来敬新人酒的窦大姐,窦大姐说,要死了,千万不能让校长听见,听见了,我和爸爸的工资都被扣光的。小郑敏说,我是小声说的。窦大姐说,就是小声也不能说,王叔叔现在是校长的干女婿呢。小郑敏怀疑的看了看王金根,做了一个鬼脸。

  婚宴结束之后,王金根和新娘子小马很平淡地过了一个新婚之夜,他一边做一边想,都是复习课了,复习课可不比新授课,学生没有兴趣,老师也没有兴趣的。做完“复习课”,小马很快就睡着了,王金根也睡着了,他梦见了自己在烟雨楼下水,向瘦西湖那边游,游到了五亭桥下,十五个桥孔都生了一个月亮的蛋,他兴奋极了,刚想喊,偏偏自己带起来的波纹就慢慢地爬过去,眼睁睁的把十五个月亮一一撕碎了。

 

 

                                             (刊于《百花洲》200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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